些小吾曹州县吏

16 竹枝之会


云染第二天睡到很晚才起身,在床上躺了很久,不记得昨晚到底干过什么了,漱把面问云良,他说是朗温府的马车送自己回来的。
    “没有被发现吧?”她马上问。
    云良摇头:“公子回时衣衫齐整,朗温府的家仆也无异状——想不到他们这点还算规矩。”
    既无事,反正也没有紧急公事要料理,索性懒得出门,在云夫人跟前伺候,她要烤火就帮她加炭,要缝衣就帮她穿针,要磕瓜子就帮她剥壳,甚至自告奋勇今天掌勺,煮一顿给大家吃。
    云夫人道:“君子远庖厨,远些远些!”
    云良道:“传出去不好,公子只管吃便是,夫人也歇息,我来做。”
    云夫人云染:“不行不行……”
    天伦之乐正其乐融融,邛桑探进头来,“大老爷,有驿报!”
    “哦?”
    邛桑看她笑脸,楞了回:“哇,大老爷,你笑起来真好看!”
    云染紧紧面皮:“我看你怎么倒像哭过的样子,怎么了?”
    “少——唉,算了,反正吏房乜老也会跟你说的,我先跟你说了罢,学正老爷走了!”
    白隐?云染道:“不会呀,乜书办并没来跟我说。”
    少宗主要走就走,当然不必通过你!邛桑心中想,嘴里道:“反正就是走了,我昨天半夜送人来着。”
    “这个乜书办!三十那天没见学正我还说呢,这样问也不问一声就让人走,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云染道:“不行,我得去问他。”
    “没没没,学正老爷是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走。”邛桑暗骂自己嘴快,一边搪塞:“大老爷您还是先把这封驿报看了吧,是朱花大印呢!”
    听是朱花,云染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朱花是三品以上大员所用的颜色,就整个西南而言,配用得上这个颜色的只有督抚,可是他怎么会有文件到小小葭来县?
    “十有八九是竹枝节,”邛桑很有把握的说,“大家都知道的。”
    云染道:“我不知道。”
    邛桑很是助人为乐,眨巴着庞大眼袋讲起来,僰人两大节,除了摆夷,便是竹枝。每年三月举办,以朝山、踏歌、吹笛以赴节,男女皆唱《竹枝歌》,是迎接春天万物复苏的重大节日。
    云染扬扬封皮:“由督抚亲自操办?”
    “各地当然有各地的,但督抚操办的这个,就像棠溪的摆夷一样,而且比它更隆重更正式,一来因为它的半官方,二来由于在缳都举行。”
    缳都——自然联系到廪君家,云染道:“不会是廪君家承办的吧?”
    “就是喽!”邛桑道:“每年督抚都会在年末考核各地方官政绩,包括县丞在内,政绩突出的,被挑出来参加次年的竹枝节,这是被督抚认可的标志,所以谁要是被选上,升官就指日可待了!”
    挺像现代的公司尾牙,颁奖啊表扬啊,无非就是让你更卖力,为老板赚更多的钱。
    云染问:“大概挑得上多少人?”
    “不多,整个三州不足二十,”邛桑道:“大老爷,恭喜你!”
    “阿?”
    “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啊,”邛桑激动地:“你就要成为官场上的红人了!”
    这有什么太大好处?云染想,人怕出名猪怕壮,而且,来回开销住宿怎么算。
    “要去几天啊?”她心里盘算着,问。
    “从开始到结束,大概有七八天,当然,如果算上路程的话,就得十来半个月了。”
    “这么久?”
    “大老爷,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可以交结关系,可以直接见到督抚大人,说不定一生的前程都系在上头了,怎么会嫌它久?”邛桑奇道:“不少选上的老爷还早早赶到,盘旋上一个月两个月的不少见哩!”
    “本县以前有没有别人去过,二老爷总去过的?”
    “嗯,接任这个职位来我只见过一回,就是前年二老爷那回。”
    云染道:“离它时日还久,且先放着。”
    邛桑道:“不久了,大老爷,年节过完,再过个把月,就得动身。”
    云染道:“唉,这年后我总感觉精神劲儿不大上头似的……”
    邛桑道:“大老爷,您不会是——不想去吧?”
    还是云良比较了解他们公子的想法,问邛桑:“听说缳都乃物华天宝之处,想必相当繁华罢?”
    “是的是的,”邛桑点头:“花销比咱们这儿上了好几番不止,沈黎最有名的销金窟就是它!”
    云良道:“你也知道公子只拿自己一份微博俸禄,要养家糊口,实在是耗不起。”
    “嗐,”邛桑失笑:“大老爷不必担心,到了缳都,吃穿住行都有廪君家,就是路上的车马费用,找户房鲁老,上次二老爷就是从公账走的,不怕他不允。”
    云良看看云染,踌躇道:“但这说起来并不算公事——”
    “怎么不算?大老爷一趟回来要升了官,还不多照应大家,巴不得才是哩!”
    咚——咚——咚——
    意兴阑珊听他俩说话的大老爷一听这鼓声,马上精神了,“谁在击鼓?”
    邛桑道:“大过年的,哪来的天大冤屈啊,要击鼓鸣冤?”
    云良道:“武班们都歇假呐,升不了堂。”
    “走走走,去看看。”
    穿过花厅,鼓声停止了,迎面宁卓非疾步走来,云染问:“今天你值班?”
    虽是过年,但每天的轮班还是有的,不过只得一两人,充充门面。
    宁卓非点头,行礼:“大老爷,是周元县的人。”
    周元是葭来的邻县,云染三人不解,邛桑抢着问:“那怎么跑到我们这来?”
    宁卓非道:“我已经劝他回去,但他硬是不肯。”
    邛桑道:“这是过年!他也不怕晦气!”
    宁卓非道:“他说他也知道,但天大冤屈,如非‘铁面云官’,断不能予他公平。”
    邛桑还要说话,云染道:“无论如何,先看看再说。”
    缺少武班,两边空荡荡的,云染坐到堂上,云良邛桑在一旁站着,宁卓非把人带上来,一看,是个苍然老者。
    “大老爷!”他跪下,“小老儿乃周元县城关镇平池嵇山,一家上下二十余口均为江洋大盗所害,小老儿侥幸逃脱,滔天血案,请大老爷务必明察,缉凶归案!”
    一上来就把宁卓非邛桑云良惊得倒吸口冷气。
    如果他没有胡说,一,涉及到湖匪;二,是灭门惨案;三,他自称姓平池,每一点都足以让人骇闻。
    云染不知道平池是谁,但充满的血腥气已经让人震惊,听他陈词有据,不像诬捏,因问:“你既自称周元县人,为何要跨县来告?需知,隔县递状,例不受理——”
    “倘或告得了,不敢惊动青天大老爷。”平池嵇山满脸苦涩:“只是状子呈上去,根本没有结果,而小老儿已经收到警告,再告,只怕就要遭毒手——”
    他越说,云染的眉头越蹙,道:“地上冰凉,你先起来说话。”
    这是一片体恤之意,怕他年迈冷天跪着受不了,平池嵇山听了这话,立时刮目相看,心更热了:“不,大老爷,请听小老儿说完,小老儿才肯起。”
    邛桑开口欲说,云染对云良道:“拿个厚些的垫子给他。”
    云良应命,等他取了垫子出来,已听堂上在问:“你如何确定是湖匪所为?”
    “他们自己自称的,说我儿买卖时得罪了兆王,要我们一家老小偿命。”
    云染沉思了下,“贵县大老爷是?”
    “姓宥,单讳一个运字。”
    邛桑道:“是宥族人!”
    平池嵇山看他一眼,摸不清他啥身份,恭恭敬敬答:“回老爷话,是的。”
    邛桑朝云染连使眼色,云染心想宥族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族?但状子已经收了,而且一家满门,只逃出来这么一个耄耋老者,无论出于道义还是良心,都不该不管。
    堂上大老爷许久不发言,堂下几人紧张的看着她,终于,听她道:
    “平池氏,你的冤屈我已尽知,不过朝廷分地授职,各有所司,本县不能行文他地,传集证人,这件案子,实有难处——”
    “请大老爷务必成全!”
    邛桑急了,他可是奉了少宗主命,要看顾大老爷的,生怕大老爷乱接活,出声:“平池老爷子!你该知道,这一案造次不得,不然何以连贵县都不管还有人暗中威胁?就算我们大老爷管了,就怕丢却乌纱,也于事无补,反被你连累!”
    “我自然不想连累大老爷!”平池嵇山连忙否认:“小老儿一把年纪了,只求替我惨死的三个儿子两个媳妇、正要及笄的小女和尚在襁褓的幼孙雪冤,小老儿死而无憾!”
    “但——”
    “邛老爷,你且退下,我自有考量。”云染阻止了邛桑,对宁卓非道:“你领平池老爷子到花厅稍作休息,我看他满身泥污,先洗把脸,有精神了再谈。”
    连月来的奔波总算见到些微曙光,平池嵇山不住告谢,从垫子上站起来,他确算矍铄,居然没有摇晃。
    等他们消失在门口,邛桑迫不及待地道:“大老爷,你不是真想插手吧?”
    云良亦不赞成:“是啊,公子,在本县也还罢了,他县实属鞭长莫及。”
    云染其实都明白。
    平池家是周元县巨富,已经累积三代。虽然巨富,但又是有名的慈善之家,这一点,在这个时代来讲,很难做到。
    晚上,云染请平池嵇山吃饭,家常小菜,平池嵇山吃得不多,也许是心事萦怀的关系,然而从举箸停筷,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他教养优良。饭后延谈,云染开门见山:“老爷子,此事,恐怕只有往上走。”
    平池嵇山老而精,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由上而下?”
    “问句不怕你见怪的话,家虽涂炭,然积蓄仍存吧?”
    “是的,大屋里是被抢空了,但有些银庄里的钱,没有签花印鉴,是拿不走的。”
    “那么,现在、以及将来,就是大大花钱的时候。”云染道:“而且要走,就走最大的路子。”
    “上到郡里,或者州府?”
    云染摇头:“道上,或者京里。”
    平池嵇山拧眉。
    “这事涉及到湖匪,不好,但也好。”云染道:“为什么不找郡或县呢,因为他们怕姓兆的;而朝廷不同,巴不得把姓兆的早早剿灭,所以虽然危险,但未始不见得不能反戈一击。”
    平池嵇山慎重考虑她的话。云染道:“我到葭来不久,虽然得了个小小名声,但人脉不广,能帮你的,大概也就是这份建议,你细想一想,看能不能走,觉得不能走,咱们再想办法。”
    到了第二天,云染刚刚起床,云良在外面敲门:“公子,醒了么?”
    云染熟练的几下梳好髻:“什么事?”
    “周元县有人来了,携带公文来要人——”
    云染啪一声把门打开:“好快的速度!”
    云良想这是指您自己吧?一边道:“人我已经让他在花厅里候着,公子您看怎么办?”
    “赶快去叫平池老爷子,让他从后门走,”云染道,“我去前面拖。记住,越隐秘越好。”
    “好的。”云良马上抬步。
    “送完他之后去找宁卓和邛桑,告诉他们守口如瓶,不必说的,半个字也不用开口。”
    “是。”
    今天轮值的是于虎,他经常受差出去,跟周元县一班衙役都很熟,因此来的这个人他认识,叫凡六,他叫他六子:“哎六子,大过年的不休假跑我们这儿来做啥呢?”
    六子说:“这是机密。”
    于虎调侃他:“就你?哈哈,机密?”
    六子很严肃:“老哥,咱俩待会儿可以喝酒慢慢聊,请尽快请贵县大老爷出来。”
    “我来了。”
    话音未落,云染从堂后慢慢踱出,凡六一时半会儿没意味过来,这是大老爷?
    云染很客气的接待他,谈了半天,就是不提公事,凡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云大老爷,小的是来提人的。”
    “提人?”云染讶道。
    凡六指一指一开始就递出去的盖着周元县印的公文:“难道平池嵇山不在此处?”
    云染没应。
    “在贵县不过是意外闲事,在敝县却是责有攸关,”凡六讲起来头头是道:“云大老爷是聪明人,有两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请讲。”
    “大老爷实在没必要管此事,这一案,既不归您管辖,又不能到我们那里提人证,办不出结果来,倒是变成阻挠我县办案,到时不怕上面指责?再者,大老爷听到的是不是一面之词,尚未可知,就眼前而论,倘若大人将他留在贵处,万一夜长梦多,来个自杀或出了意外,以致不能归案,请问大老爷可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他词锋咄咄,云染还好,于虎却听得一惊一乍,道:“大老爷,怎么又有命案啦?”言下之意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云染不疾不徐道:“凡捕头好口才,只是从头到尾,既没有人来投案,又何来的提人?”
    “什么?”头一次,凡六舌头打结。
    “说平池嵇山在本县这里,实属无稽之谈。”
    “可、可是——”
    “于头,你是本县众役之长,有点儿什么事,你都该知道。昨天是否有人跟你说本县有案?”
    于虎想,昨天我跟几个娘舅兄弟喝了一下午酒,晚上饭都没吃就睡了,知道个屁!但他当然不能丢他“本县众役之长”的威风,拍着胸脯道:“没有,绝对没有!”
    “可是我的人明明看见——”
    “凡头!”于虎打起官腔:“葭来县是我的地盘,狗在哪里撒泡尿我都清楚,难道说我诳你不成!”
    “老哥!”凡六也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人,“平池嵇山一案不小!我连夜得到消息知道他进了葭来边界,你莫乱打包票!”
    “这……”于虎不免怀疑,瞄瞄云染,云染好整以暇:“就算进了葭来边界,也有可能只是经过。凡头这么大张旗鼓的来找人,本县不明白,看公文上,他明明是受害者,怎么这会儿搞得跟十恶不赦的罪犯似的?”
    凡六没话说了,坐不多久,即起身告辞。
    于虎送他出去后又回来,看到还坐着不动的云染,心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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