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姐姐。”帘子掀起一角，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子探进头来。
    “年年你怎么跑来了？”圆脸姑娘、也就是月月从张老爷旁边起身，走过去。
    “姐姐，我要你的灯笼玩。”小女孩子仰脸期盼的道。
    “行行行，去拿就是了，这种时候不要在院子里乱走动，知道么？”月月送她出门，迎头碰见萧嬷嬷，带了好几个丫头：“快快快，收拾一下。”
    双不昼听到她声音，腾一下站起，“怎么？”
    萧嬷嬷叹口气：“那位说要进来坐。”
    双不昼从来没遇过这种没面子的事，脸上显出一种讥诮的神气来：“呵，不会是要我们让房吧？”
    “也、也不至于。”萧嬷嬷陪笑：“反正那位没来过，在对面房里收拾收拾约略吃两杯酒就该走了的，双少爷放心，只管静坐。”
    双不昼道：“静坐？萧嬷嬷倒是会说话，就怕那位不单要喝酒，还要干点别的什么，我们也只有等的。”
    萧嬷嬷尴尬了。
    “不昼你这会子斗什么气，”倒是吾栖彦光解围了，懒洋洋道：“他既然来了，那是没法的。”
    “是呀，”萧嬷嬷赶紧接话：“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位的脾气，说声翻了脸，不但奴家吃不住，就是您少爷面子上、府上面子上也下不来呀！”
    双不昼还要说话，听见囊囊橐橐很多人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了，萧嬷嬷急忙朝他使眼色，吾栖彦光也扯了下他的袖角，却不过情面，才勉强走回房中。
    这边妥当了，萧嬷嬷忙碎步差不多跑了起来，堪堪来得及在台阶上接到贵客，口中喊道：“三少，地方小，您莫见怪！”
    忍不住在帘缝里偷看的巴吉、吕黎、张老爷等一瞧来人，登时嘴巴里可以塞鸭蛋。云染当然也看见了，前拥后呼下，十七八的少年如众星捧月，依旧是一身华丽的紫衣，大概晚间春凉的关系，还围了一条相当骚包的紫貂围脖，更衬得他风流俊逸，年少无双。
    萧嬷嬷引着他往东厢走，客人的脚却顿住，朝西边房首看来，巴吉几个吓了一跳，赶紧缩头，把帘子掩密实了，张老爷拍着胸道：“这三少怎么竟知道我们在这里似的？”
    “姑娘家的房，一般都在西厢吧？”只听客人不急不徐开口：“莫非，里面藏了什么秘密？”
    也亏萧嬷嬷急智，答：“哎哟我的公子，您也知道，小晏身份不同一般，咱花家堂都要靠她，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
    小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是呀三少，您来得正巧，奴家酿了一年的茉莉花酒刚要启封，您一定要赏脸尝尝。”
    客人的脚步还是不动，但注意力似乎被转移过去：“听说小晏姑娘你从小喜食落英，故尔一身花香，今又以茉莉酿酒，看来这个传闻是真的。”
    小晏笑答：“不过是吃得素些罢了，酿酒的方子也简单，采得花露涂于碗底，倒扣在酒瓶上方，经月便成。”
    “也算心灵手巧。”
    “三少过誉，请。”
    萧嬷嬷亲自去打帘，小晏陪着一面说一面到那边房里去，以后谈些甚么便听不见了，只几个跟班在房门前候着。
    “原来碰上的是这位！” 这边房里才开始说起话来，越嶲郡守道：“从前在宗姬老家主的喜葬上遇过，不是说他大少爷从不屑逛堂子的么？”
    “是呀，”双不昼招过金珠，倒在她怀里：“不知道发什么怪道，来抢我们的台子。”
    吕黎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可是宗姬家的人怎么会出现，难道也是来参加竹枝节的？”
    “他们家一向不凑这个热闹，”巴吉道：“廪君家也还没有这个面子。”
    吕黎道：“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马上把目光转向吾栖彦光及越嶲郡守两位，他们比他们官大，有异闻也该比他们灵通才对。
    “不要看我，” 吾栖彦光道：“最近没什么事好发生的。”
    越嶲郡守点头：“除了湖匪似乎越来越猖狂，其他的确没甚大事。”
    “我看呀，你们都想多了！”双不昼摆着手：“宗姬三公子有名的不管事，出了事会让他来？我看哪，十有八九只是这位大少爷觉得无聊了，过来凑热闹！”
    大家想一想，觉得有理。
    渐渐对面喝酒的声音传了过来，郁老爷的奉承之词，几位陪同的劝酒之音，欢呼谑浪之声与这边席上冷热大不相同，尤触耳的是小晏那又娇又媚又圆又脆的声音，一口一个三少，这个声浪被不知趣的风吹到双不昼的耳朵里头，尤其难于排遣，暗暗骂一声：“那茉莉花酒，明明去年存封之时，约了我来尝的！”
    金珠嗤笑道：“双少爷可真长情！”
    本好好的一个局，因双不昼的情绪低落，变得无甚兴致。偏偏即使无兴致，也没人提出要走，跟姑娘们有一下没一下的彼此咬着耳朵，云染不耐烦陪自己的这个一个劲劝酒兼往身上贴，胡乱吃了些点心后，借口尿遁，出到院子里。
    无聊转了一圈回来，经过竹架旁，突然有人出声，差点吓了云染一跳。
    “你——”
    云染看清了，竹架阴影里搭了个秋千，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秋千上，看着她。
    “年年？”她不确定的喊，听到月月这么称她。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小女孩儿一下高兴了，何况这位大哥哥长得好漂亮！她轻轻垫了下脚：“你——你能帮我打秋千么？”
    云染毫不迟疑的答应。
    秋千荡过来，荡过去，年年越荡越高，她看中了月下开得最高的那朵火红的凌霄花儿，松开一只手就去摘，云染吓得心差点没跳出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幸而她只松了一只手。看着抱着自己的大哥哥，不解抬头：“怎么啦？”
    “荡秋千的时候千万不能松手知不知道！”云染用力拍了下她的屁股：“要记住！”
    有点疼，可是她没喊，只是黑眼珠慢慢聚起一层水雾。
    云染对小孩子最没辙，当即投降：“好啦好啦，你刚才是不是要摘花，大哥哥摘给你。”
    “真的？”小孩子一下又乐了，水光两下眨不见。
    云染捏捏她的粉颊，抱着她来到高高的花架前，举起她：“摘吧。”
    小女孩满心欢喜的伸手，可是临了却又犹疑。
    “怎么了？”
    “晏姐姐说过不准任何人动她的花架的，年、年年不要了。”
    “哦？”
    “年年忘了，一年前有个很红的大姐姐也来摘凌霄花，晏姐姐不准，她还是硬摘了，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她就死了！”年年突然一下哇的出声，云染忙把她放下，安慰的摸着她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原来你喜欢这种□□。”
    云染返头，紫衣少年立在她三步远外，双臂环胸半倚。
    云染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怎么，被我说中了？”见她不答，少年带着挑衅的意味。
    云染不理他，牵起小女孩要走。
    宗姬凤林对年年道：“你想要凌霄花么，我可以满架子都送给你，包管小晏不说什么。”
    年年煞住脚，“真的？”
    云染开口：“三少，你一时痛快，人家姐妹却还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惹恼了小晏姑娘只怕没有好处。”
    “哈，只许你讨好她，就不许我讨好她？”
    这么轻佻的口气！云染想起关于他的传言，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你吃醋了？”
    什么跟什么？简直没法沟通，每次碰见他都没好事，云染掉头就走，年年喊：“大哥哥你别生气，年年不要花啦，年年跟你一起走！”
    云染怎么会怪孩子呢，蹲下，等她过来，重新抱起她：“是大哥哥不好，年年不要生气才对。”
    年年蹭蹭她鼻头：“嗯!”
    云染笑了，捏住她的小皱鼻子：“真真作怪，这点点小东西也会撒娇。”
    一大一小撇下尊贵的宗姬三少毫不犹豫的离开了，紫衣少年看着他们走远，良久没动。
    隐在暗处的玄衣之一上前：“主子？”
    “想不到，那样一个人，原来也可以温柔的啊……”
    少年的低喃，消失在风里。
    次日就是在郊外举行的竹枝节。
    说起来竹枝节在缳都举行，并非全部是廪君家的实力，更多因为大僰山主脉连绵贯彻于城北。节日首日，全城男男女女出动，朝山拜水，每家每户烧香薰烟，老人们一大早出发，带着五颜六色的净过的布条和烧香用的酥油，视自己体力而定，于山中各段大杉树下坐定。
    当桑烟弥漫时，穿着盛装的人们开始出发，排成队伍，向山里行进。年少者到山间溪流处取净水，拾白石子，来回得走上十五六里路。取水的人们似长龙，依山梁行走，在沿途固定的老人所坐的大杉树下洒净水，放白石子，小伙子们沿路高呼“哦嗬啰喂，哦嗬啰喂……”，儿童妇女随声附和。
    到达山顶，人们不顾劳累，立刻将布条挂在繁茂的树杈上，顷刻间，大僰山周围被五颜六色的幡布所装扮，人们祈求保佑粮食丰收，多福多寿，子孙繁茂……
    第二日在大僰山著名的神仙谷，即由都抚方仲华及廪君家主联手拉开踏歌序幕。
    神仙谷风景天成，有山中最大一处瀑布，瀑旁种满桃花，桃花林外一片宽平的土地，石头多而土很少，当中有座很久以前建成的阁楼，叫乌庙，后来叫大衍宫，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最让人称奇的是宫中的镜槛阁，前廊缀整片铜镜成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轩敞，于西面一隅凭栏设座，让几个和云染一样初次参加竹枝节的郡守县令叹为观止。
    镜廊对于来自现代的云染来说并不觉得很神奇，倒是随阑而设的三三两两的小座，颇有几分现代茶座的味道，凭栏观瀑，闲看落花，让她不由试想这阁楼原本的主人是何等风雅？
    进谒的官员按顺序排列，最先是云染的顶头上司、年前新升为江州知州的原沈黎郡守沈传师；其次为越嶲郡守，吾栖彦光，张老爷，巴吉，吕黎他们，更多一些是云染并不认识的，零零总总加起来有十几个。最红的当属沈传师，三个知州中今年只来了他一个，二十人之中身份最高，因此大半人自发自动围到他身边，云染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倒也想上前混个脸熟，可惜几次三番被人不着痕迹的挤出来，于是干脆站到一边，发现身旁木柱上有一个奇怪的图纹。
    一个圈，中间像一只鸟，又像一个字，她琢磨着，到这儿最大的幸运是平安朝的文字与繁体字相差不大，使她可以读书识文，了解常识，但这个字的写法，像篆体，然而平安朝从来没有篆体一说。
    “是个乌字。”
    她返头，巴吉。
    “乌？”她点头致意，“大衍宫原本叫乌庙，难道就是这个乌？”
    “唔，说起来，这里原本属于丹山家，后来丹山家一度式微，乌庙随之荒废，后来才重新修缮大建了起来。”
    想来是另一段源远流长的故事。云染问：“怎么就判定属于丹山家呢？”
    “哈哈，因为乌字图纹是丹山家的家徽啊！”
    一个爽朗的声音□□来，但见一名虬髯大汉，虽着官服，但双臂雄健，皮肤黝黑，牙齿雪白，天然三分不羁，浑身散发着男子汉的原始魅力。
    巴吉朝他行礼：“林王大人。”
    云染不知他来历，但从这姓林王的官服上已经看出他是郡守一级，于是也跟着欠身。
    “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我一进来，就看到他了，”林王大人朝巴吉指指云染：“老弟你不介绍一下？”
    巴吉于是居中引见，鱼凫郡郡守林王繇，葭来县县令云澂。
    云染了解过，鱼凫即鱼鹰，此郡是整个西南细水分流最多的地区，居民天性豪帅放纵，多以捕鱼为业。
    “原来你就是最近流传的那位‘铁面云官’！” 林王繇畅快大笑，声震屋瓦：“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的笑声引来了刚进门的一批人关注，为首一人面孔奇突，一双眼睛黪黪的，如同浸在寒水里的刀子，望过如被割刮一般。
    “哟，原来是新任治绵郡守，”一伙人都不由自主打个寒噤的时候，林王繇毫不受影响，“叫德毓吧，恭贺恭贺！”
    德毓拱拱手：“林王大人。”
    后面跟着的几人明显比他热络，纷纷朝林王繇弯腰陪笑。
    等他们一行过去，巴吉道：“此次竹枝会，风头最劲的当属沈知州，其次便是这位德郡守，再次，就是云县令你了。”
    云染道不敢当。
    林王繇哈哈一笑：“我看其他人不算什么，就云老弟你，让我觉得没枉来这一遭。”
    他敢不来？云染心中疑惑，听得巴吉问他什么时候到的没来得及去拜访等等，林王繇满不在乎的挥手：“哪那些虚套，我昨晚到的，到早了没意思，成日家脂粉花酒，冲得鼻子不舒服！倒还不如直接来这里，清静。”
    巴吉笑笑，林王繇又道：“刚才你们说到乌字纹，可知这乌字纹的来历？”
    云染摇头，巴吉道：“五大家族的图纹想必各个不凡，不过最近我因治堤翻前代书籍，发现丹山一姓，很久以前似乎为五大家之首……”
    他踌躇着没有说下去，因为在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你也算故闻知道得广的了，”林王繇道：“说五大家族之首尚不正确，应该是五大家族之祖。”
    巴吉张大嘴，这简直骇人听闻！
    “我看云老弟反而不太惊讶似的？”
    云染侧头，她听说过丹山家是五大家里面唯一一个延续了以母系持家的家族，也就是说，她们家是女人当家。“上古社会是母系社会并没有什么，世系血统的延承一开始必须得靠女性，以血缘为纽带，以家族为中心，很自然。”
    “有见识。”林王繇赞赏的点头：“本朝不是没出过女皇，据说借鉴的就是千年前的例子——扯远了，说回乌字纹，丹山家一向认为是三脚金乌的乌，照我看，应该是乌师的乌。”
    “乌师？”两人齐齐望向他。
    “不错，就是僰人戏班子里吹拉弹唱的乌师。我有个惊人结论：五大家之始，源于丹山；丹山之始，源于自古至今以来最大有名的乌师屿。”
    “林王大人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不知在哪看过一段关于僰人戏的考据，说是僰人戏之祖，亦是乌师屿。”巴吉道：“这位乌师屿名为屿，真正姓氏、何方人氏，记载于册的却很少。”
    “那是因为——”林王繇话说到一半，但见一队卫兵分开人群，净鞭啪啪两声，有人报：“督抚大人、廪君家主、缳都令到！”
    大家赶紧停止说话，各自站好，先是一把红伞，十来个衙内吏卒，雁翅儿排开；接着是软甲的侍卫，戴着武贲冠；再来是一色的蓝顶子的亲兵——云染听巴吉低道，也就是方督抚出身出身御史世家，护卫才都用蓝顶子呐！
    排场这么大，云染不由也跟别人一样引颈而望了。
    而当渐渐看清走过来的那个人，她一愕，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