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为西南道最大的头,方仲华对人非常客气,此次参加竹枝会共二十人,他一一致问,面对云染时笑道:“我与云县令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原来他记得!云染本笑笑就算,可却因为周围人各个不同的反应有所领悟,当下抬眼,答:“当时不知道是督抚大人,多谢大人慷慨所赠,古荼面具属下会好好保存。”
他就是摆夷节上云染来到这个世界认为碰到的第一个美男子。依然带着三分笑,方仲华和下一个人寒暄,巴吉碰碰云染胳膊:“好家伙,真人不露相,你认识督抚?”
“是啊,这位就是去年到任的葭来县令吧,久仰久仰!”另一侧一个也是县令服饰的中年人自称青浦县令,刚才还对云染爱理不理的,现在截然不同,“督抚送过你面具,想来交情不浅了。”
谈论中,廪君家主吩咐开桌,每桌是十多个高脚锡盘,满满的摆着糕点。几椅台凳,都饰着红披坐垫,各人先后落座。
方仲华、廪君家主、沈传师一桌,本来郁老爷不够级别,但因是缳都令,有地主之谊,因此陪了末座;接着郡守一级,九郡中来了四位郡守,分别为鱼凫郡林王繇、蚕丛郡吾栖彦光、治绵郡德毓,以及越嶲郡守,他们四个一伙;余下县令正印一桌,县丞之类的又是一桌,共四桌。
方仲华先致辞,让大家畅所欲言,自然是一些歌舞升平之语。方仲华听了,道:“我请各位来,是希望听到一些实话。现在灾荒连年,各道情形都不好,有些地方连发饷都难,诸位若只作不见,歌功颂德,则有违本督本意。”
热闹的气氛一下沉默,就在这有些尴尬的氛围中,林王繇打了个哈哈:“还好咱们有蚕丛,吾栖郡守既在,单论丝帛的产量,上供朝廷,下销四方,仓足衣丰,更何况额外有井盐之利呢!”
吾栖彦光接口:“多谢林王大人抬举,功劳不在我一个人身上。”
以此为突破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吾栖彦光尤其谈到现在中原一带采取了新式织锦法,人多工快,价格便宜,对于本地出产的锦是极大竞争。
“我听闻二公子在大量收丝,是也不是?”吕黎问。
他于商道一途精通,最关心市面上的动向,吾栖彦光答:“是的。”
越嶲郡守道:“既然有威胁的是锦,二公子收丝何用?”
吾栖彦光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因为锦需丝织成。”
多数恍然。中原虽有蚕有丝,但产量很少,多数靠西南,这是掐住喉咙的做法,实在是极厉害的一招。
“真不愧是二公子!”有人赞。
吕黎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但这个法子收效很慢。一来囤丝需要大量资金,二来市面上的事儿从来说不准,联系千丝万缕,难以掌握,要囤到几时?”
“就因为风险高,所以只有宗姬家才用得起。”吾栖彦光道:“吕县丞顾虑得不错,并且漏了一点,丝茧放久了,会发黄。”
“哎哟,那不是不好办哩!”青浦县令急道。
云染与他同桌,开始以为他们口中的“二公子”是指吾栖彦光,后来才明白讲的是宗姬家族。
“是,但蚕丝的流通价始终不高,中原商人打得如意算盘,大概也有一些小道消息,以为我们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不急。”吾栖彦光道:“宗姬家的银子的确压了不少,不晓得二公子怎么样,底下人都很急。”
“那先卖掉放久的那部分?”有人提议。
吾栖彦光摊摊手,朝首桌一送眼。
于是大伙明白,对于这件事,上头应该是明了的了。
果然,沈传师慢悠悠的说:“如果脱手一部分,还是有流通,那不如一开始就不做。二公子有句话,固然大家都急,但越急越坏事,中原人晓得你急,就来等着要你的好看了。”
啊,果然是大家手笔!
众人闻言佩服的同时,吕黎仍担忧:“然万一僵在那里……”
“大家拼下去,在西南,宗姬家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说到底,丝黄了,想点法子漂白一下,总之,此举若成,对于西南一道的整体赋税,是可保无忧了。”
然而若是失败呢?没人提,仿佛宗姬家永不可能失败似的。云染心想,赢了,形成后世所谓的“垄断”,官商勾结更深,大家有利可图;败了,那是宗姬家自己的事,对于在座中人来说,并不损伤皮毛……官场黑暗,顿觉索然无味。
突然一阵浪共发出的整齐的笃笃声,往廊外一看,但见一群由十六至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男子在院中站立,脚底是由两旁人持握的竹竿,摆好姿势。
郁老爷站起,青年男子中的领舞过来请示,郁老爷低身问过方仲华的意思后,大声道:“踏歌开始!”
于是浪共的击打声和吹号的乐声合奏起来,领舞者开舞,随着节奏,手握竹竿的人动了,青年们单脚起跳行进,时而左脚时而右脚,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变幻不同的位置,发出一阵阵“嘿”“哈”的呼喊。
这舞动极富动感节律,显得热情奔放。
要是别处,女人和小孩儿早不避讳过来嘻嘻哈哈围观了,在这儿不免衙役侍卫众多,只敢远观,但因为竹枝节中最好的踏歌者们都集中在这一舞,所以虽然隔得远,却依然里三层外三层圈满了人,有的甚至爬到树上,被侍卫们担心众位老爷的安全,给喝斥了下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岸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云染为境所感,低头以指沾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再看着字迹渐渐洇干,颇有些自得其乐的味道,正以为无人发现,却听背后有人,将她刚才所写一个字一个字准确无误的念出来。
她一跳,回头,是方仲华。
平安朝也有诗歌,更多的是类似汉朝时代的民间乐府,方仲华道:“云县令好文采,所做诗词,切合情境,再熨帖不过。”
张老爷也在一旁,本来见督抚吟出,以为是他兴头上作诗,正欲大拍马屁,及至听明讲言,方知是云染所作——云老爷所作也很好,他拊掌大笑曰:“好个‘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竹枝节有此两句,从此可以名扬天下了!”
“我认为后两句才妙,‘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一个声音接道:“此‘晴’彼‘情’,问天气是否可‘晴’,还是借问郎是否有‘情’?云老弟,我解得对否。”
“哈哈,云老爷风度翩翩,女娃儿们有情还来不及呐!”张老爷与林王繇一唱一和,问云染此诗有无题目,云染解释也来不及,只好任他们误会,说本名即为《竹枝词》。
“竹枝词配竹枝节,实乃天作之合!”张老爷对方仲华道:“督抚,属下看不如将此词找了人来谱曲,让其广为流传,怎么样?”
方仲华笑看云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记得云县令亦会此道。”
张老爷闻言倒抽一口气:“云老爷,原来你是全才!”
云染摆手:“督抚误会了,上次浪共是试着玩玩,我并不通那个。”
“你老弟又谦虚了,”张老爷道:“来来,你作一曲,要是成了,从此整个西南都晓得了你!”
“还是请专门的乐师罢。”
张老爷硬不依,云染无奈,只得道:“这样好了,给我些时间,同时也请乐师们来作,到时大家一起评,觉着哪个好,就用哪个。”
“也行,就依你。”
终于张老爷满意了,陪坐一会儿,跑去和德毓说话,林王繇闲观,懒洋洋道:“云老弟,德毓晋升很快,你知道是靠什么?”
云染摇头。
“靠他会抓湖匪。”
“哦?”
德毓原是治绵郡下一个小县的典史,以前名不见经传,近几年却突然强悍了起来。治绵水陆交通,一向多盗,德毓在县衙照墙下立了十二架“站笼”,几乎没有空的时候。可是只有当地百姓知道,在站笼中奄奄一息的“湖匪”,十之八九是安分良民。无奈考察时臬司部门的上宪都以为德毓是清官,也是能员,像这样的官儿,平时总不免狠些,所以尽管怨声载道,而德毓却是由典史而署县令、再升郡守,官符如火,短短两年之间,成为西南地区风闻耳传的红员,大家猜测他是否也跟沈传师一样,早晚取知州而代之。
“我听说老弟也是以严管判案闻名的,说不得可以跟他一样,等下年竹枝节再来时,称呼都要变一变呢!”
第一次,云染觉得眼前这个大汉并不像他表面那样好对付。
她不语,林王繇又指一指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的方仲华:“看督抚也很欣赏老弟,不如我替老弟向督抚讨个保举?”
言行举止也不像下级对上司。云染一面观察揣测,一面道:“多谢林王大人好意,卑职不愿要这保举。”
她的称呼也随之变过了。
卑职?林王繇眼睛眯一眯,笑:“保举有甚不好,你难道预备一辈子窝在葭来小县?”
“安有不想升官之理。”
这下连方仲华也感兴趣了起来。林王繇问:“既想升官,何以不要保举?”
云染答:“卑职所办之案,所用之刑,也许严苛,但为了一方安宁,问心尚可无愧。若为自己保举起见,没案子也要弄出案子来,只为了政绩好看,则这个官当得和湖匪有何分别?”
本漫不经心的督抚及郡守两人对视,继而一笑,方仲华指指不远:“有件东西,预备送给云县令。”
云染顺着他方向,除了那些蓝顶子的亲兵戍守,并未看见什么,因道:“恕属下驽钝,不知是什么?”
“本督仪导,将来某日,说不得奉送。”
“老弟,”经过这些天的频繁接触,张老爷对云染早已改了称呼,熟得仿佛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似的,这日吃完晚饭过来,先问她曲子谱得怎样了?云染说尚未作成,他笑一笑,神秘兮兮道:“整日呆着也作不出什么来,走,趁这还剩两日,咱们出去散散。”
云染道:“初来那几天大致托张老爷福,大致都散过了。”
这是不想应酬的意思。张老爷道:“我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咱们那几回出去,连着三晚上,不管在哪里叫堂子,总碰到宗姬三少抢我们纤头,你说不怪是什么?”
云染顺水推舟:“那就不要出去好了。”
“不出去?”张老爷怪叫:“到了这种地方,又是这种好时机,家里人管不着,当然要乐个尽兴!”
云染道:“那——你出去好了,我写写字、看看书,也挺好的。”
“不行不行!”张老爷道:“你当然要同我一起去!”
云染实在不解。每次出去花钱不少,都是这位大老爷出,他喜欢当冤大头,还是家里钱实在多得没地方放?
张老爷道:“云老弟你长这么俊俏,我同你出去多有面子呀,要是我一个人,姑娘们都咸咸淡淡不怎么理我!”
原来如此,云染失笑。
“我今天想到了一个地方,宗姬三少怎么也不会跟来的了!”张老爷极有把握的道。
“但——”
“别说那么多了,当帮帮兄弟我!走走走!”
云染其实不怎么擅长拒绝别人,别人对她不好,她冷冷淡淡的应付过去也就罢了;可若有人对她一片热心,她通常讲不出不好的话,也就是俗话说的吃软不吃硬。
像此时,她到底被拉了出去。
原来是看僰人戏。云染对这类戏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不过觉得戏园子忒气派,看看张老爷,也不见得有多专注,好不容易挨到戏散场走人,张老爷一把扯住她:“好戏在后头呢!”
一个跑堂的过来带领两人七转八弯,出了戏园子,穿过邻着的一条胡同,到了一座大宅前。门扉紧闭,跑堂的从侧门敲了敲,出来个人,说上两句,把他们迎进去了。
由两个小厮掌灯,天黑,云染也看不出周围布置,只一路跟着,终于看到一处灯火煌煌,沸声笑语,才跨进去,有人笑:“真是何处不相逢!”
照着一看,可不是?入目全是熟人,吾栖彦光、双不昼、巴吉、吕黎,就越嶲郡守不在。张老爷团团作揖:“哈哈,没想到,各位也爱好这口。”
巴吉有几分不安的样子:“就、就是看看。”
双不昼道:“是啊,叫不到小晏,总要叫琢人吧?不然把我气死了!”
张老爷一拍大腿:“啊,各位也是被逼的?”
“被逼?”吾栖彦光疑惑的看过来,张老爷正要解释,门外叫:“囡儿们到——”
话题止住,帘子一开,却见走进五个清秀少年。
“见过各位老爷。”少年们鞠躬,然后一色站着,目光微垂,一副等人评手论足的模样。
“琢人呢?”双不昼当先叫起来。
“回老爷话,”领头的少年在五人中是最大的,约摸二十,容貌一般,但举止静宛而有度:“琢人还在卸妆,马上就到。”
双不昼哦了一声,马上又道:“什么老爷!你哪知眼睛看到本少爷老了?叫少爷,明白吗,少爷,双少!”
云染觉得他像吃了炸药,难道是欲求不满的缘故?
少年立即道:“是,双少爷。”
“你,过来。”
吾栖彦光朝第三个勾了勾手指,这是五人中眉目最清秀的一个,他回了吾栖彦光一个笑,乖乖坐到他身边。
接下来巴吉吕黎张老爷也各挑了自己中意的,云染现在当然明白他们现在是在干什么了,等轮到她的时候,只剩下她跟领头的那个少年眼对眼。
“行,就你吧。”她朝他点点头。
少年报以一笑,静静的坐到她身边,云染低声问他名字,他答叫居宜。
现在只剩下双不昼身边是空着的了,他当然在等琢人。无聊中扫到云染这对,他不怀好意的笑道:“云老爷,依我看,你怎么倒像那个作陪的。”
这是带污辱性质的话,居宜立刻不安的望向云染,云染波澜不惊:“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
“出去打一场,看看谁输谁赢。”
她从小学的空手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放下过,而依她观察,这个双不昼不像有功夫底子,所以尽可一试。
但在座各位显然谁也没料到这俊得跟个姑娘似的云县令能说出这番话来,打架,不是说笑话?
双不昼楞住,然后呵呵:“你浑身没三两肉,我推手就把你撂倒了!”
云染不跟他废话:“那么出去一试。”
她是认真的。双不昼意识到这点后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人,像笃定能把自己干倒般,难道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吾栖彦光插话:“行了,大家来喝花酒,打什么架!我看人这么多,你们有力气不如把两张方桌拼起来,也好宽绰些。”
老爷们纷纷叫好,于是这段挑衅与被挑衅无声湮灭在接下来的拼桌活动中,等把碗筷什么重新摆好,门口报:“琢人来了!”
“唷,可真热闹!”
进来的人,约摸十五六,粉底皂靴,金铃玉佩,白面不须施粉,朱唇奚若涂丹——这个少年,生得比花还媚,比柳还柔,云染冷眼瞅着,是明玉一路的风格。
“这会儿才来!”双不昼道:“说是卸妆,只怕是打掩护,说,转了几台了?”
“双少爷真真冤枉我!”琢人在他身边坐下,一一朝其余人点头呼过,在云染又格外多留了几眼,笑道:“今夜的戏足足唱完了的!”
“琢人我是久已闻名,”张老爷道:“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双不昼笑他:“张老爷,你不是想割靴靿子吧?”
张老爷是个见了美人就移不开目的人物,借酒壮胆,发起痴来:“嘿嘿,双少若不见气,肯转台子给我一会儿也是好的。”
双不昼见他直白,反倒不好生气了,他原本就是游戏花丛的人物,笑笑:“哪,转台子要看交情的,有交情的得先转,粗粗算起来,台面上排在张老爷之前的,就有两三位呢!”
一只玉手执一枚海棠果轻轻砸了他下:“你休要混说。”
大家哄堂一笑。
张老爷有些喝高:“等、等等亦不要紧,可、可以就行!”
大伙又笑。吾栖彦光道:“得了,只要不昼肯割爱,琢人你就到张老爷旁边坐坐无妨,省得说你不尽地主之谊呢!”
琢人看看双不昼,双不昼也在笑,“行,张老爷请过咱们,这个面子总要给。”
琢人只好行到张老爷身边,先敬他酒,叫了声大老爷。
张老爷一把握住他手,“哈、哈哈,你不用叫我大老爷,直接叫张大哥就是了,我是闻名特为相访的,明儿我再来吃酒,单独陪我一个台子,咱们比试比试,行不行?”
这把琢人羞得说不出口,道:“大老爷醉了。”
“没醉没醉!你答应呢就算数,不答应就不必坐下来。”
双不昼捧腹,吾栖彦光拊掌:“依得依得!张老爷乃棠溪县首,棠溪通三州之利,琢人,你莫小看了张老爷,荷包鼓着呐!”
这边被攥着松不了手,那边大家又都在笑,琢人只得红着脸,轻声对张老爷道:“依你好阿?”
张老爷一听,乐得眼睛眯成条缝,连干三杯。
接下来就着酒兴,少年们各献了一支,都是唱戏的,所以嗓子既好,像居宜还会吹笛,可以伴奏,大家叫好,直闹到二更天方始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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