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20 风月纠纷


大概实在太晚的关系,过了平常入睡的时辰,回到檐楼后云染翻来覆去一番,居然半丝睡意也找不着了。努力了三遍之后精神还是很亢奋,她披衣起床,看到窗外月色好,便干脆到外边去找个地方坐着。
    古代的空气真的比现代好很多,没有那么多灰尘那么多污染,深深吸一口,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舒服。四周静谧,清风徐拂,皓月将圆,银河欲泻,正在出神,忽见一个人影打街边弯角出现,沿着廊檐底经侧门,向里面房间而去。
    难道是贼?敢来这种地方偷东西,真不知道是佩服他好还是同情他好。她放轻脚步跟过去,就在那人要掩门的时候发声:“站住!”
    那人也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忽道:“云老爷,是我。”
    “咦?”借着月光,云染细瞧他,“居宜?”
    他此时打扮与酒宴那会儿又不同,上穿一件白色透风对襟的小衫,下身一条虾青官纱散裤管的裤子,颊上微红,青丝披散,眉峰耸秀,眼角含情,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态。
    云染皱着眉头:“这么半夜三更,你跑这里来作甚么?还好是我,要是被其他不认识你的打值瞧见,吃不了兜着走!”
    居宜微微笑了笑:“多谢云老爷关心,不过玩玩罢了。”
    随即一阵沉默。
    云染经过这些天的熏陶,灵光乍现,蓦地里明白了他的目的,心想原来坏了别人的好事。眼不见为净,可心里却又有如吞了一只苍蝇般不舒服,不知怎么就道:“做什么玩,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会子来。我不知道是哪个叫的你,但这种事,大家都不是什么老实东西,你好歹是个男儿家,早图正路才是。”
    居宜脸上红云遍烧,要是琢人,会怎么办?想着想着,一双手就不由得拉上云染的衣袖,顺着她的臂肘摩过去,嘴里低低道:“云老爷饶过我这一回。”
    云染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就要握住自己的手,这才反应过来,一下甩开衣袖:“你这算什么?”
    居宜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云老爷就当没看过我罢!”
    自甘如此,云染无话可说,举步:“你进去吧,是我多事。放心,以后我看见了会自动当没看见,不再来管你们这些闲事。”
    第二日云染哈欠连天,下午总算足足补了一顿觉,晚上又被张老爷来兴冲冲的拉场子。云染道:“张老爷,琢人不是已经和你约定了么,不用我在旁边碍事了吧?”
    “有福同享!”张老爷道:“正因为不能哥哥我一个人独受,你有没有看中的,兄弟帮你说合!”
    “没有。”
    “昨天坐你身旁那个不行吗?老弟,趁热打铁哇!”
    不提还好,提起来云染更没兴致,连连摆手。
    张老爷左催右催,无法,只好道:“那你好歹陪我去捧场把戏看了,接下来的堂子可以不去。”
    云染道:“我对戏没兴趣。”
    “我也没兴趣,”张老爷说:“但是琢人他们班子唱的,总得尽份心。老弟,你陪兄弟聊聊天,看戏才不至于那么难熬嘛。”
    云染败给他了,“这是最后一次,后天就要各自回程,我得收拾东西了。”
    “行行行。”张老爷满口答应。
    他包的是二楼雅座,算起来二楼共隔了十个雅座。不同于一楼堂里满场飞的大茶壶,二楼是专门有人服侍的,摆上来小碟小碗也多,云染既对台上无感,就只有观察芸芸众生,先把堂下各人嬉笑怒骂形态一一看过,再来看二楼各厢,因为是敞开式,所以她看得最清楚的自属隔壁这间,而且惊奇的发现,这间是位女客。
    女客大约二十余许,单独一桌,后面跟着两个丫鬟服侍。揣摩她们的进度举止,云染判定那位女客必是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无论其抬手坐姿,还是偶尔吃点东西,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风范。
    熬了个把时辰,台上终于咿咿呀呀唱完了,因是琢人压轴,所以张老爷叫好叫得格外起劲,也不知他到底看懂没有?眼见人潮散得差不多,云染拉了还在栏杆前伫立不动的人准备走,这时只见个十一二岁的小戏囡儿跑上楼来,拿了个手巾包子,先往隔壁厢里探了探,然后挪在门口问:“请问哪位是云澂云大老爷?”
    云染道:“我是。你找我什么事?”
    小戏囡儿见是她答,眼睛一亮,心想宜哥哥真有眼光啊,不是旁边那个猪头!他笑眯眯的把手巾包子递过来:“宜哥哥说送给你的。”
    “宜哥哥?”
    云染还在疑惑,张老爷哈哈笑出声:“老弟啊老弟,你是真人不露相哇!竟然有人送你私记表情了!”
    云染不理他茬,只问小囡儿:“你说的是哪位,我并不熟。”
    “就是居宜宜哥哥嘛,”小囡儿催她打开:“你看喜欢不喜欢?”
    云染却没有打开的意思,心想,昨天我还说他一顿,今天却给我送东西,搞什么鬼。
    小囡儿可着劲儿一迭声催促,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小莲儿,你说是谁叫你送东西与他的?”
    小囡儿的脸一下白过去,缓缓转头,话都不顺畅了:“六、六小姐,您、您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门口立的居然是刚才隔壁厢的那位小姐,任谁都看得出来,此刻她脸色颇不妙。
    云染道:“你是——”
    “我没有跟你说话!”六小姐气势不小,“小莲儿,你回答。”
    小莲儿吞了口唾沫,“是、是宜哥哥叫送的。”
    “送的什么东西?”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给我掌嘴!”
    身后的丫鬟立刻走上一个来,反手就揪住小莲儿的头发,照脸上劈脸一个巴掌,哐!又响又脆。
    面上顿时浮现五道指痕,小莲儿哇的大哭,扭身要跑,却被另外一个丫鬟拦住,再次赏了一巴掌。
    云染最看不得欺负老弱,一下过去,把小莲儿拉到身后,那丫鬟扬手要抓,云染扣住她手腕一扭一紧,她哎哟一声。
    “嗬,”六小姐这才正眼瞧她:“看不出来是个练家子。”
    “有话好好说,”云染道:“无故拿小孩子出什么气?”
    “净做些拆烂污的事,怎么打不得?”
    一个人影静悄悄出现,闻言煞白。
    六小姐见着来人,冷笑:“居宜,你胆子不小!”
    居宜脸上妆尚未卸净,想是匆匆而来,配着浓墨重彩,春冶妖娆。
    眼神却透出一股淡凉的悲哀,他规矩行礼:“六小姐。”
    六小姐冲上前啪啪扇了两巴掌:“就是琢人,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脚踩两只船!你是什么东西,捧捧就以为自己真是个货色了?”
    “居宜一时糊涂。”
    六小姐哼了一声:“小莲儿,把手巾包子打开,我倒要看看,你的宜哥哥要送些什么好货给姘头!”
    小莲儿把包布握紧,求救的望向居宜,居宜低着头,紧紧咬牙:“既然六小姐要看,打开吧。”
    “可是——”
    “怎么?”
    在她的咄咄逼人下,小莲儿退后两步。
    “好样的,连个小小囡儿也敢跟本小姐对着干,看来本小姐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非要给点厉害才知道苦头是不是?”
    “小莲!”居宜厉喝:“还不快打开!”
    小莲儿委屈的眨眼:“可是宜哥哥,你说这是你——”
    “东西既是送给我的,”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那么该由我处置。小莲,手巾包给我。”
    居宜和小莲儿同时不可置信的望向她,她知道不知道,这是跟六小姐对着干?
    六小姐怒不可遏,长指一伸:“你个烂污货,你也配!”
    云染立定:“你骂谁烂污?”
    “我骂你。”
    “我怎么烂污?”
    六小姐打量他两眼:“瞧你模样,只怕也是傍着你身边这只肥猪的。本身吊人家膀子却还去姘戏子,怎么不烂污?”
    “云老爷不是——”
    “云老弟不是——”
    云染手一抬阻止了要为她辩解的两个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六小姐,道:“就算姘戏子,我也尊重他们,不管他们选择什么;哪像某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来抛头露面也就算了,一边姘着戏子却还要同人家吃醋,那才叫真正烂污!”
    “你说什么?!”六小姐从未被人如此骂过,急了,捋起袖子就要打她,自然打不过,还要用脚踹,两个丫鬟连忙拦住,居宜也在一旁说好话,张老爷呢,他在官场中好歹混了这么久,除了色字上糊涂了点,早已看出这位六小姐只怕大有来历,不惹为妙,当即趁一片混乱,拉着云染赶紧走。
    “我出来了,可是居宜怎么办?”出了大门,云染才算挣脱。
    “他们干这行的,多哄哄就是了,至多再被那位六小姐打一顿,有甚么要紧?”
    “可是我看那六小姐是个难缠人物,真要对付起来,居宜就难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得回去。”
    “哎呀老弟!”张老爷拖住她:“平常看你一副玲珑心肝样,怎么这会儿这么糊涂!你这一去,不是把事情更弄得没法收拾吗?”
    “怎么说?”
    “你走了,那居宜好说歹说,陪一箩筐好话,就剩他们两个人,使些手段,总能转圆回来。你又跑回去,你想想,岂不火上浇油?”
    “哦——”云染冷静下来,他说得有理。
    “平常看你眉眼不眨的,难得现在这副模样,”张老爷挤挤眉:“亏我之前问你,还一本正经的。就咱老哥俩,说说,是不是真看上人家啦?”
    “没有的事——”
    “我们似乎听到有趣的消息了,是不是,方都督?”
    云染和张老爷同时一怔,侧头。
    他们站在一辆马车的旁边,而此刻,马车帘子被一柄描银绣金的扇柄挑开,露出宗姬凤林及方仲华的半张脸。
    竟然是顶头上司!张老爷顿时行礼:“督、督抚大人!卑职不知道您老在此,万望恕罪!”
    云染想,这辆马车什么时候在的,难道把刚才他们的对话全听进去了?
    “在外不必多礼,”方仲华朝张老爷睐睐眼,指一指戏园:“好像来晚了呢。”
    原来他们也是来听戏的。张老爷轻松不少,连连点头:“是,是,不过要叫局的话就正是时候。”
    “谁对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感兴趣!”宗姬凤林把扇子一展,往云染身上滴溜一圈,“不过,我原以为云大老爷是清廉奉公、操守洁持一类的人物,如今看来,实在大不以为然。方都督,亏你日前还口口声声称赞,就怕某些人是欺世盗名之辈,毁了你的赏识!”
    “不不不,云老弟确实清廉,袋中没几个银钱,”张老爷听了,实在觉得诋毁严重,不能不解释:“是我宦囊还算丰,所以请他的。”
    “那么,”宗姬凤林道:“花堂子里碰见,此处又碰见,一而再,再而三,操守似乎算不得好吧?”
    “这,这也是——”
    “我的操守不好,三少的操守也未见得有多高尚,半斤八两,只怕没这个资格来说我。”云染掷地答。
    “你——”宗姬凤林发现自己碰上她,总是被堵得哑口无言。气死他了!一定要想个办法好好治治她!
    “云老爷说得是,”方仲华说话了:“私归私,公归公。不过刚才听你们两位聊,像遇到麻烦了?”
    其实他跟宗姬凤林好奇的是同样一件事,只不过由他嘴里说出来,语气就大不相同,让人觉得他是在关心朋友般,所谓语言艺术是也。
    上司用这种口吻说话,下属哪有不受宠若惊的,于是根本不顾云染频频眼色,张老爷一股脑儿将发生的连串纠纷统统供了出来,结尾道:“大人,您说,都送手帕包了,不是中意是什么?”
    云染辩解:“我那时看他们似乎不太想交出去,所以才接的,找个时机再还回去就好了。”
    “这怎么行!老弟,你到底知不知道戏囡儿送人手帕包的意思?”
    云染道:“你说得这么明显,我还能不知道?不过他送他的,我不接受还不成?”
    张老爷张大嘴,好半晌道:“美人儿送你私记,你居然拒绝……这么好的事……老弟,你太无情了!为什么不是我啊不是我!”
    方仲华笑:“确实,要知道,戏囡儿本身很少送恩客什么东西,手帕包就更难得了。”
    “去!”宗姬凤林道:“别一个个说得深情款款似的,谁人不知,吃那行饭的人,本身就下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陪他睡的。云老爷啊,我算好心给你一个忠告,别和他们扯上关系,他们不要紧,你自己搅和进去就臭了。”
    张老爷一副受教的神情:“是是是。”
    云染问:“我审案时,三少应该见过?”
    何故无端扯到这个。宗姬凤林道:“当然,摘赵桂栋乌纱、打明玉大板,云老爷实在威风。”
    云染不理他话中带刺:“那么,审赵桂栋之时三少当听我说过,我虽然看不惯他,可却也不会就此对他特别严苛。居宜也是一样,我不接受他,但决不会看不起他,所以三少不用再口口声声下贱之类,因为三少跟他们是云泥之别,不会明白他们的生存方式。”
    好一个绵里藏针的回击!方仲华不免对她刮目相看,瞧瞧,三少感觉自己被讽刺了,可偏偏说不出来被刺在哪里,如同一击过来被碎了骨,外表看起来却毫发无伤一样。
    然而宗姬凤林的性子毕竟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一手不行再来下一手:“哼,你别得意!你知不知道那位六小姐是谁?”
    张老爷一听急了:“我也是觉得那位小姐大有来头,三少知道?”
    宗姬凤林昂首:“我要她求我。”
    “这——”完了,张老爷想,看这架势,是把三少给惹恼了!他抹抹汗,对云染道:“老弟,不如你给三少道个歉——”
    “我这人别的没什么,但最不怕的却是和那些明明做错了事却偏还一副天大的理的人作对,不劳三少费心。”
    说完,朝方仲华行了一揖,云染告辞。
    “喂喂——”张老爷可没她那么潇洒了,上司还在,怎么敢掉头走人?
    偷偷窥一眼大都督,幸好,嘴角噙笑,也许不是太介意?
    但有一个人就非常介意了,不顾形象的冲着白色背影嗷嗷:“姓云名澂的,你别后悔!”
    张老爷差点倒地。
    眼前这个……这这这……真的姓宗姬名凤林,是宗姬家的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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