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25 解送风波


入夜。
    已是盛夏,东乡荷塘里几朵半大莲花静静开着,蝉鸣虫吟,蛙声间或呱呱,益发显得方圆数里之内悄然无声。纳凉的人们经过白日的劳作,几乎都睡去了,偶尔某间屋子响起蒲扇拍打蚊子的喃喃咒骂。
    曲溪头也同样静谧,忽而一阵风过,田径上出现了一个人。
    在篱笆前休憩的黄犬警觉,刚吠得一声,被那人凌空挥手,倒下。
    茅舍里没有半丝动静,来人眉心几不可见的微皱,此时此刻,从旁边缓缓走来另一个人。
    看上去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乡下人,也许是起来夜溲,也许是去田里守夜,但身为武者的他却敏锐的感觉到,这个乡下人腰脚极轻健,细微的身体语言表明他正处于警戒状态。
    他看见了他。并且防备他。
    两人隔空对视,片刻后,来人又不动声色而去。
    第二天一早,雷大娘照常起床喂了鸡,扫了地,灶上的粥熟了,吃了一碗,收拾几件衣服打成包袱,正用卤水点豆腐,有人在篱笆外道:“大娘,讨碗水喝。”
    她出门,看见一个人,体型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得没甚特点,唯一不同之处是左眼罩了一只眼罩。
    “进来吧。”
    堂屋里一张四方桌,摆了几条板凳。独眼人打量了两眼,雷大娘拎起水壶去打水,回来时发现倒扣在盘里的五只粗陶盏摆成了四外一内的形状,宛如一朵梅花。
    独眼人看她走近,等着她往哪一杯里倒水。
    然而雷大娘一扫手,把所有杯子倒扣回去,独留一只:“兄弟一张嘴要用这么多碗,老身家的碗未免偏劳。”
    独眼人一楞,随即笑:“大娘果非常人,想必明白兄弟是为何而来。”
    雷大娘道:“我并不认识你。”
    “现在就认识了,”独眼人不以为意:“明人不说暗话,兆王底下有‘四大王’,大娘可听海音说过?”
    “老身并不管这些事。”
    于是独眼人谈到,四大王又叫四大残王,即是因为每王略有残疾,自然也因为手段有一些残忍,他就是四大王之一的“独目王”。
    “海音为兆王顶罪,关键时刻却又反水,这在我们大王来说本来是不能容忍的,也是违反帮规的……不过嘛,这次情况特殊,所以特派了我来,跟大娘商量。”
    雷大娘道:“顶罪固然不错,但不是替死,是兆王前后说法不一,怎能怨怪我家儿子?”
    没想到这老妇人思路清晰,独目王道:“是,我们也一直在想办法将海音救出来,不过目前要做的,是希望大娘不要去宾州。”
    “这话老身不明白。”
    “你应该知道,兆王神通广大,不久上头就会达成协议,此案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的意思,是搬出人来硬压下去?”
    “正是!”独目王击掌:“大娘一去,反而将事情越搅越混,破坏一些我们正在进行的计划,反而不妥。”
    “你们的事情我不懂,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不去指认我儿,他就会被当成兆王处死,你叫我不要去,兆王不会自己站出来坦承,那请问,到底是什么办法?总要教老身心服口服。”
    “也罢,大娘不晓得官场的规矩,我细细说给你听,天底下所有道州,皆奉‘官官相护’四个字,何以相护,为什么要相护?大抵做官的,身份再红,风头再劲,总免不了招人眼红,谁没个冤家?不出事则已,一出事,防不胜防。所以混成了精的,总是留一手,能帮着掩护敷衍的,就帮着掩护敷衍过去,想的是自己以后出了什么纰漏,有当初帮过的人来弥补——跟你说白了,不日就有刑部传文下来,通知贵县云大老爷不必再审此案。”
    “刑部?”
    “可不是,这很明白,案子一反,当初经过手的那些人,总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要设法维持原谳,既然维持原谳,中间就可以再另外找人——”
    “哼,既然维持原谳,照老身看,我那傻儿子还是得死。”
    “大娘何必——”
    “上山容易下山难,说反不容易,便是不反,也不是凭一句话可以罢手的,”雷大娘道:“与其如此,老身宁愿去宾州看住我那儿子,千怪万怪,只怪他自己太傻!”
    独目王面色一变:“大娘可知这一去,就是与我们大王作对?”
    “因为你们说的不可信!”
    门外一个人答,独目王回头看去,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是李护。
    还卷着泥巴裤腿,像是刚犁了地回来。
    雷大娘没有出声,独目王问:“你是谁,你跟雷氏母子有何干系?”
    “昨天晚上来的那个人,是你们的人吧?”李护没有回答他,反问。
    “不明白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小姐早有防备,死的就不止是阿黄。”
    “阿黄?”
    “为老身看门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雷大娘平淡回答,朝李护:“把它埋好了?”
    “是,就葬在它最喜欢的菜园子旁边。”
    “也好,这样它会快活些。”
    独目王沉寂片刻,又转换了脸色,“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他把茶杯递给雷大娘:“大娘护犊情深,本侯十分敬佩,以水代酒,敬大娘一杯。”
    雷大娘道:“这且不必。”
    “大娘不喝这杯,太不给面子,本侯不好走人。”
    雷大娘看着他,他一只眼睛眨眨:“请。”
    大娘不动。
    “怎么,这是你自家的杯自家的水,还怕我动什么手脚不成?”
    “我来!”却是李护把手夺过,一饮而尽。
    动作太快,独目王显然没有料到,半晌才把脚一旋,往外走:“好,好!”
    “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前脚一走,后脚雷大娘即焦急的问李护,李护把手摇一摇,随即一鼓一张,找到痰盂,把压在喉间的水吐了出来。
    “多谢小姐关心,没事。”
    见他吐出来,雷大娘才放下一颗心:“来者不善,我看这趟行程,恐怕很难。”
    “再难也要救出大少爷。”李护答:“只是看这独目王所述,如果真的有人要压下来,不知云老爷顶不顶得住?”
    “此人心性,倒是老身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坚毅果断,有他在,葭来不是问题。”
    下午两人偕同去了一趟县衙,办了解送的手续,登记发册以及询问启程日期什么的,当夜回来再没有不速之客到访。可到了隔日上午,李护并没有如往常来给缸里挑水,雷大娘破例造访,发现李护倒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面色发红,呼吸急促。
    “怎么啦?”雷大娘惊得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好烫!”
    李护模模糊糊睁眼:“头晕。”
    “我去找大夫来。”
    乡间只有赤脚医生,雷大娘又不常出门,好容易询三问四找了个人来,李护已是遍体淋漓,汗出如浆。赤脚大夫开了退烧的药,收了钱,说把药吃了躺一阵子就没事了。
    于是雷大娘熬药烧水,煎了一碗给李护灌下,哪知热度不减反增,雷大娘沉吟片刻,要去找云大老爷,李护挣扎道:“小、小姐,没用,是独目王。”
    “……难道是毒?可你不是已经吐出来了吗?”
    李护喘着气,依旧不停淌汗,好几条毛巾全部浸湿:“属下做了一辈子护卫,却连这点警觉都没有,实、实在没脸对小姐——”
    “是哪一种毒,总有解法!”
    “没用了,”李护□□着说:“这毒无色无味,原是沾也沾不得,想来应是太皞家的‘漪恋’。”
    “依恋?”
    “涟漪的漪,是一种渴水症状,进入体内过一天一夜才发作,无可救药,人不断出汗,喝再多水补充也没有,直到全身排泄净尽,便是毕命之刻。”
    雷大娘听得毛骨悚然,“独目王竟然与太皞家有关?”
    “大概是从哪里买来的也未可知。”李护嘴唇干焦的道:“只不过这样一来,牵扯不知多深,小姐,属下无能,只能陪你到这了……”
    “不许胡说!当年你能随我历尽千辛万苦出来,怎么能到这里停住?”雷大娘再扭干一条毛巾,“你想想我是谁,你是谁,你一定要撑下去。”
    李护苦笑,浑身烧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挤出最后一点力气道:“太皞家的毒,您是知道的……给我一刀吧!”
    他一再要求自我解脱,然雷大娘始终抱着一丝希望,请了云染过来,此时已无力回天,大约两个时辰之后挣扎着死去,平时健壮的一具须眉男子躯体,缩得又小又瘪,而这缩干过程中病人所活生生受的罪,让观者无不噤若寒蝉,咂舌自危。
    “到底怎么回事?”云染问,雷大娘不答,她转问随行而来的大夫:“这是吃了什么东西造成的?”
    大夫摇头:“启禀大老爷,小的实在诊察不出是何病症,只怕是——中毒!”
    “中毒?”
    云染疑惑的目光转向雷大娘,只听老妇低声道:“早知如此,那个茶阵……”
    跟随而来在一旁的云良悄声:“公子,李护是原本要解往宾州的证人之一,此事,怕与兆王有关。”
    云染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想杀人灭口?”
    这话说出来,不单另外几人,连她自己也是悚然而惊,固然之前料到了事情的复杂性,但没想到毒手伸得如此快速利索,由此想到此刻遇害的若是雷大娘,则真是自己失职!
    念及此,她脸色异常严肃地道:“大娘,请将李护中毒的始末,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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