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0 纵火疑凶


朗温亶望请客,臬台大人,霍郡守,云大老爷等等。
    朗温府云染不是第一次去,因此轻车简从,除了一个牵马的,谁也没带。负责接待的倒是习以为常,通报一声后,自有人领云染进去,到中门一望,见里里外外自头门口起,一直到二厅上都点齐了红纱灯,照的如同白昼。
    娄管家迎上来:“大老爷,来得早哇!”
    云染道:“不正是这个钟点么。”
    娄管家笑一笑,“请,请。”
    原来朱明宪霍易春都还没到,乡绅们差不多满座,一见她,个个站起来和她说笑。想不到在官僚作风上这点古今皆同,云染和众人一一打招呼,娄管家引她到红披垫的左手第一桌,对面刘清为首的五房书办——鲁书办自然不在了——有些不同往常的生疏,可能是鲁书办之故,觉得大老爷格外高深莫测起来。
    整桌子就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坐着,云染喝完盏茶,踱到廊上去。
    三面走廊上也点齐了灯,站满了婆子、丫头。西面廊下吹吹呜呜,云染上前,栏杆里面坐着七八个乌师,有两个戏囡儿在练曲儿,其中一个是研香,见到她,停住唱,刚要行礼,云染一手止住了,“看你唱的倒不似惯听的僰人戏,是什么曲子?”
    研香微讶:“这是中原的最流行的《琴挑》啊,莫非大老爷没听过?”
    话还真是不能乱说。云染笑笑:“之前听得不多。”
    研香转眸,跟着拿起手中的笛子,吹了一曲。云染听了,“是首好曲子。”
    研香再忍不住,噗嗤而笑:“大老爷,您是逗我们开心不,这是您的《竹枝词》啊!”
    “听说后来是找后照一族的什么人谱的曲儿。”
    “后照青史!”提起这个人,研香眼中放光:“后照家以能工巧匠闻名,青史大人是乐器中的天才,同时也是天下第一的乐师!哎呀,莫说让他亲自谱曲,即便是远远见上一面,我也死而无憾了!”
    这是狂热的偶像崇拜么?云染有些发怔,又有些想笑,憋住了对天下第一四个字的质疑,转而指指来来往往的小丫头手中的风灯:“我看上面字号不同,比衙门里的还讲究些。”
    研香恢复常态,自认刚才有点儿过了,面上还带着一点潮红,道:“各院有各院的字号,一来好分辨,二来好管理,有些院子的要是拿错了,那可是大惩罚呢。”
    “哦?”
    想不到勾起了她的好奇,研香吐一吐舌:“娄管家吩咐过,这个我们不能乱说,总之各院管好自家就是了。”
    云染凝眉,想起一件事,“我问你,后来明玉怎么样了?”
    研香的笑更端不住了,软声软气带了点儿撒娇的味道靠过来:“大老爷,您就别~~~”
    “哟,瞧瞧,有人偷会小情人呢?”
    研香一下站直,云染听了这声音,不能不说是万分惊奇的回头。
    宗姬凤林摇着他的招牌折扇,穿的不知是不是濯锦,反正绣工繁复,更骚包的是居然没有束冠,黑油油的一头好发,梳根大辫儿,底下坠着两个金环——好吧,骚包归骚包,可不得不说配着他那张一眼望过去就让人感叹的漂亮面孔,就算不论家世,喜欢这骚包得格外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恐怕多得数也数不清——云染联想起在宗姬家曾经听属下们打听来的八卦,邱浮山下,谁能进三少的房间服侍是女孩子们竞争最厉害的岗位!
    咳咳,不过,他此刻在这儿是干什么?之前的蛊控一事没给他留下阴影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他后面跟着的两个人很是眼熟,“居宜?磬筄?”
    居宜笑盈盈的行礼,磬筄眉欺新月、脸醉春风,面色不是一般的好,也叫了声云大老爷。
    云染面色古怪的朝宗姬凤林瞥回来:他不是不好男风的么,千里迢迢带着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宗姬凤林不自觉加紧摇了两下扇子:“看什么看?”
    “啊呀,三少!”朱明宪惊喜的声音传过来,身后是邛师爷和朗温亶望:“难得,何时到的,怎么不到我那里坐,二老爷,你也是,早该通知我,我就好去接了……”
    巴啦巴啦一大堆,云染翻眼望天,好歹一道之中仅次于督抚的臬台大人,没必要巴结成这样吧?!
    朗温亶望含笑延请众人入席,满座子的人又重新站起来,正桌是臬台及郡守——云染发现两件值得深思的事,一,霍易春还没到;二,他竟然与臬台同桌——加上新到的宗姬凤林,朗温亶望作为主人陪坐;次席是云染这席,同时还有臬台的舅老爷、邛师爷,共三个;再次就是刘清他们那席,余下乡绅们五六个一桌,团团簇簇。
    闲聊了一阵霍易春来了,朗温亶望吩咐开席,流水的菜肴端上来撤下去,主人桌桌依次敬酒,气氛渐渐烘起。现在才知道郅太尊是最会劝酒的,朗温亶望拉上他,总能变着法儿让客人干下一杯又一杯,到云染的时候,先是祝老夫人身体安康,接着祝大人官途顺遂,再来身体健康,云染喝罢三杯,想着一轮过去总差不多了,谁知郅太尊兴致益发高涨,等首席全部敬完之后,没吃两道菜,竟然开始第二轮!
    云染酒量不高,揣度着要不要尿遁,孰料此时宗姬凤林窜到旁边:“你脸上红红的,敢吃多了酒。”
    云染一愕,摸一摸脸,是有些发热:“大概灯光映的?”
    宗姬凤林嘿嘿一笑,“要不要我代你?这点子酒对我来说不算甚么。”
    云染更加愕然,听到他们对话的邛师爷端着的酒差点洒在自己衣襟里,一旁已经和舅老爷干完三杯的郅太尊开口:“云老爷,接下来我要敬的这杯是绝对应该的,我那长孙郅寿,托您大老爷的福,重新考举去了,就为了这个,我先干为敬,您随意!”
    他豪气干云,云染晃晃酒杯,在旁边三人的注目下,勉强喝下。
    实在不想待会儿醉倒,喝完之后她马上道:“刚才是最后一杯——”
    “第二杯嘛,祝大老爷这次把兆王一网打尽,为整个西南的人民除害!”
    郅太尊一饮而尽。不行,云染决定不再撑虚无的面子,朝三少侧首:“我实在怕了他,你刚才说的算不算数?”
    这下不止邛师爷一个听到兼手抖了。
    “自然算数。”宗姬凤林把扇子一收,插到腰间,伸手就来拿云染的杯子,云染快手盖住:“你自己没杯子么?”
    说罢反应不对,连主席的人都望了过来。
    宗姬凤林不知怎么笑个不了,也不回去取盏,直接从后头丫鬟手里拿了个新杯,朝郅太尊道:“你说得好,愿湖匪一网打尽。干。”
    郅太尊看看云染,又看看三少,喝多了酒的脑袋开始有些发热:“上次三公子在府衙养病,郅某拜访几次未得,这次回来,还是住府衙吗?”
    “啊,那要看云大老爷肯不肯允了。”
    脑袋被驴踢了还是怎么啊,打情骂俏啊?云染起一身鸡皮疙瘩,皮笑肉不笑:“三少还是住公馆吧,我相信那里的招待比府衙好得多。”
    朱明宪道:“对对对——”
    被宗姬凤林横了一眼,消声。
    好在尴虽尴尬,经过这一幕,终于不再敬酒了。吃完最后一道甜米酒,朗温亶望提议出去散散,无人异议,于是小丫头们上来,掌着风灯引路,一串儿出了正院,向东穿过走廊,过了菱花门,到达格天阁。
    进门见楼上下点齐了五色琉璃灯,扶梯上都点的雪亮。一干人上了楼梯,入目好大一个月台,十分宽阔,三面凸出,雕花栏杆,正中摆着一张月桌,数个花鼓墩,栏杆旁全部种的一盆盆的昙花。
    “这味道甚是清爽。”朱明宪扶着栏杆看了看,下面是假山鱼池,道:“不过比起三少的印月楼来,这里格局可就小了,我记得那儿直接是江天一色的。”
    “那是自然,”朗温亶望吩咐手下卷帘子摆围碟,道:“谁人不晓得宗姬家的风花雪月四楼呢!”
    几人入座,余下的三三两两聚拢观灯,正闲聊着,忽然西面大哗,只见火光冲天,照得黑天上沉沉的红,朱明宪慌问:“怎么了?”
    朗温亶望道:“大人莫急。”召了娄管家上来,娄管家咚咚咚地出现,擦汗:“光景是失了火了,不知是外头还是西院?”
    一众乡绅吃惊不小,忙挤过来伸长颈往西面看,火势似乎不小,苏唐大老爷道:“我得回去看看,烧的方向离我们家不远。”
    这一说另外同住在那带的几个乡绅也一并附和,朗温亶望阻止道:“这会儿不能出院门,别弄得更手忙脚乱出了岔子。娄管家,你在这里招待众位老爷,我去瞧瞧。”
    “是。”
    大家焦急的等待着,有的叫自己的小厮也去打探消息,一个回报:“是二老爷府里发了火,这会子已经吩咐把里外的门都上了锁,只放一班家丁进去打水灭火,其他人都叫了出来,怕伤着无辜呢。”
    一众乡绅听了又是放心又是担忧。放心的是自己家里没事了,担忧的是火会不会烧到这边来?还是霍易春道:“这是东边,料想尚安全。我看旁边假山有个亭子,比这边更高,不如上去看看,到底烧的是哪一个院子。”
    大伙都称是,娄管家亦无话可说,引众人下楼,云染夹杂其中,直觉有些不对,脚步放慢了点儿,落在后面。正经过假山一个拐弯处,突然暗中有人伸出一只手来,惊呼没出口,双臂已被人抓住,另外有个人伸手过来,将她的下颚一捏,手劲很大,云染哑声,接着一团布塞到口里,同时反剪的双手被捆紧,接着后脑勺重重被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
    很暗。
    不,有光线,只是黯幽幽,云染挣了挣眼皮,脸上贴的是泥地,潮湿冰冷,嘴里的布没有了,手足麻痹僵硬——还被捆着,气血凝滞。
    挣扎着慢慢爬起,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对面有一个人。
    她一惊,但旋即发现眼前人胸前大片殷红的血迹,显然重伤以至昏迷。
    “喂,喂。”
    呸呸吐出两口口水后,她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沙哑,那个人没反应。
    摩了两下手腕,搓得起红脱皮,没有挣开,血……刀?
    对,既然打斗过,这人身上应该有武器之类,云染挪啊挪,幸好两人隔得不远,就在云染要靠近伤者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就算他半软着也可以看出他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而从他受伤却竭力保持冷静的目光的来看,他意志相当坚定。
    “——你是谁?”还是云染先发声,“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她吃力的模样,男人左手抬了抬,愣了下,这才记起自己的刀已经在刚才的险恶中丢掉了,右手一闪,一片锋刃在指间跃跳而没,云染身上的麻绳松了。
    “呼——”长吁一口气,云染活动了下手脚,如果刚才她没看错,这个男人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快走吧,”男人喘息着,用手堵住伤口,血不停的从指缝中渗出来:“……他们还在搜索。”
    “这是哪里?”
    “一间废屋。”
    “还在朗温府?”云染匆匆看了眼四周,站起蹲下,“你救了我?是谁要害我?到底经过了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刷拉,裂帛之声响起,他略抬首,看见云染扯下衣袍一角,试图给他包扎。
    “不,没用了——”
    云染不由分说解开他的上衣,旋即被眼前起码七八个血洞惊住。
    “你是谁?”
    “这不重要,你快走——”
    “你是谁?”
    “……”
    “兆王手下四大王中‘残指王’突然出现,在我完全不清楚的情况下说他救了我,你以为我该相信么?”
    男人猛然颤抖:“……你认识我?”
    “所以我该不该认为这是一场苦肉计?”
    良久,男人无声。正在云染以为他是否昏迷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好,好个苦肉计!我应该任由他们揿住你并无声无息的一刀了账,尸体投在废井之中——等人发现,干净利落,而不是自讨苦吃在这儿快死了还两面不是人,对吗?”
    “行了!”云染喝,不知怎么,她相信他刚才描述的十有八九是真的:打昏人,一刀捅死,扔进废井——平直,然而无比冷酷。突如其来一阵后怕,她镇定心神:“你们怎么混进的朗温府,火是你们放的?兆王真的来了?”
    刚才是回光返照,男人快速萎靡下去,开始口齿不清:“我劝你不要再查下去……”
    云染一把扶住他头:“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我也不想,可是上头下了命令,在、在游戏结束之前,不,我不能说——”
    云染仔细看着他,他脸色灰败,没有多少时间了。她感觉到自己在冷酷的计算他剩下的分秒,“好吧,不说你的事,说说兆王现在在哪里?”
    “他快来了,他快来了……”
    “谁?”
    他喃喃着,她俯下身凑近听,到底也没听清。抓住最后的机会,她定住他的头:“听我说,你们兆王背后还有人对不对,就是‘他’,对不对?”
    他没来得及点头或摇头,因为一把刀飞过来,狠狠扎进他的肚腹。
    她返头,却被他一把抓住衣襟:“第、第一个——”
    “阿?”
    他断了气。
    冲进来的是娄管家及带领的一批家丁:“大老爷,您在这儿!这个人对您怎么了,还好杀了他!”
    云染飞速盘算着现状,很有可能朗温府有内奸,不知朗温亶望知不知道?
    残指王的身份也许可以利用,对不起,你救了我,但为了给你报仇,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个人是兆王手下的残指王,”她缓缓起身,对娄管家道:“你来得正好。”
    “啊,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娄管家一叠声的笑。
    云染瞄到他拎在手里的灯笼,眉头皱紧,又展开。
    火已经被扑灭。云染出来门口,地下天井里泼的满地是水,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朗温亶望带着人匆匆赶来:“大老爷,可寻着你了!”
    “我没事。”
    娄管家凑上前把房里有具男人的尸体以及身份低低汇报,朗温亶望挑起一条眉毛:“真的?”
    云染观察他反应,问:“娄管家刚刚不是跟二老爷在一起?”
    “没有,起火后他安置各位老爷,我忙着救火,听到大老爷失踪,我大大吓一跳哪!”
    云染停一停,“烧了这么久,坏了多少房屋?”
    “还好,止在了西院,不过三四十间屋子罢了,可是这个湖匪——?”
    “应该是他们混了进来放火——”
    云染没说完,宗姬凤林和朱明宪出现,宗姬凤林看见她身上血迹,大吃一惊,朱明宪听了湖匪二字,道:“这可真是无法无天了,兆王难道就在这附近?”
    云染先跟宗姬凤林解释了血迹是沾上的,一面点头:“四大王都出现了,兆王这是想放手一搏哪!”
    “千万别莽撞!”朱明宪道:“湖匪都是不要命的,你没听说三年前荻陇县的事?”
    “怎么。”
    “当年荻陇县衙也是突然着火,一片火光之中湖匪们驱使了数十匹马冲入县署,而后率徒众持械相随,一掩而入,纵横击人,直把个荻陇县令吓得跳墙逃走,第二天,大家发现他们典史老爷的头被高高挂在城墙之上。”朱明宪拍拍胸脯:“你想想,是不是好惹的?”
    云染道:“那他们今夜怎么没冲进来?”
    “啊呀,你这说得什么话!”朱明宪怪叫,连连摆手:“自然不可,自然不可!”
    “湖匪凶狡,”云染道:“臬台大人,我们应当先下手为强。”
    “不是已经发榜捕人了吗?”
    “靠那个,只怕遥遥无期,而大人您的安全受到威胁。”
    “可,这……”朱明宪又想过来了:“他们应该不会真的出手对付本台吧?”
    你怎么知道,莫非有串通,或者透过信只要抓我就行了?
    云染心中腹诽,脸上无比正色道:“为了保障大人安全,接下来有一计,务必请大人成全。”
    “诶?”
    远远的鸡啼起来,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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