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1 鸿门大宴


却说那日大火后,葭来县衙将残指王的尸体高高吊了起来,在城门外示众,以激怒藏在暗处的兆王帮众。对这种雷霆手段,有称好的,也有称不好的,不一而足,不过出城进城的盘查格外严了起来,两位大人住的公馆更是在朱明宪强烈要求下加了一圈又一圈的护卫。
    宗姬凤林到府衙找了云染好几次,没一次见着。他是晚睡晚起的主,要早起简直是下天大的决心,但这天在辛奕及娑罗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情况下,他一大早就起了床,还跑去叫隔壁的磬筄居宜,吃完早饭牵了马就往府衙大堂跑,简直要堵大老爷下堂呢!
    满以为这下总该如愿,然而老天作戏,今天没两桩案子,大老爷并未升堂,看着堂前麻雀两三只,宗姬凤林磨牙,带着人去见云夫人。
    “澂儿?澂儿天不亮就出了门,听说是去郊外。”云夫人道。
    “不在府里?”
    “我觉得不安,”云夫人攥着帕子:“心里总嘀咕,像是要出事。”
    宗姬凤林安慰她:“只是去郊外而已,有没有说干什么,要不我也跟去看看。”
    “三少能去看一眼最好,不过就是太麻烦你了。”
    “夫人何必说这种话,之前承蒙照顾不少,应该的。”
    他起身告辞,云夫人忽问:“你有没有闻到血腥气?”
    大家都说没有,宗姬凤林猜测道:“会不会是厨房在杀鱼宰鸡?”
    云夫人摇头:“不对,血腥味儿越来越重,澂儿……一定是澂儿……云良!”
    云良应声出现:“夫人。”
    “你赶快跟着三少去郊外找澂儿,带上衙里的人——”
    云良道:“公子已经带了不少人走了,半夜就集了合。”
    “一定是有事!”云夫人益发笃定:“我看她这阵子心事重重的样儿,三少,拜托您,千万找到她!”
    云夫人神态的慎重让人不得不提心,宗姬凤林到堂外上马,云良也牵了马出来,宗姬凤林问:“郊外地方大,知不知道哪个方向?”
    “应该是湖边。”
    “哦?”
    “昨晚少爷和宁卓捕头谈话的时候我奉茶,正巧听见这么一句。”
    “那就过去。”
    刚煽一煽踏镫,一个黑影出现在马头,宗姬凤林皱眉:“辛奕,你干什么。”
    “三公子,去不得。”
    “……这么说,云澂有危险。”
    云良在旁边一听,脸色便急,“三少,那——”
    宗姬凤林以手制止,朝辛奕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二哥也不会希望我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辛奕沉吟一下,“云县令亦非简单人物。今天这一出,他是做了布置的,至于中间各方纠葛……三公子无论知与不知,最好不要插手。”
    云良道:“我一定要去见我家公子!”
    辛奕看他一眼:“他不让你们知晓,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但夫人刚才说的……”云良猛然省悟,朝三少道:“血腥味!不行,公子一定不能有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定然活不了了!”
    他也不再多说,扬起马鞭重重一落,卷尘而去。
    “等等!”
    宗姬凤林见状,也马腹一夹,辛奕无奈闪开。
    “你们两个就别凑热闹了。”他对磬筄居宜说,而后朝他的伙伴道:“我跟上去,你去叫人。”
    娑罗沉默的点头。
    两匹马一前一后出了城,到底宗姬凤林马好,脚力快,反而先到秋水湖,四下一看,泖水汤汤,枫叶成林,因是秋季,鲜红成一片。
    把马拴到树边,云良也赶到了,宗姬凤林问:“在哪儿?”
    “得找一找。”
    转了半刻钟功夫,看见一个茶水棚子,泖水是僰水较为重要的一条支流,虽不入葭来主城,但来往人客不少,加上离冬天不远,得赶在不好行船之际把该运送的货物送掉,因此这一带设了许多供人上岸歇脚的棚子,简则简陋,人气却很旺。
    “在那!”宗姬凤林指着一处茶棚道。
    看来无事。云良放下心,跟着宗姬凤林就要上去,后面有人道:“良叔。”
    两人回头,云良一看,是便装的宁卓非:“你怎么——”
    没着官服?
    宁卓非朝宗姬凤林点首示意:“两位请跟我到这边来。”
    宗姬凤林道:“我们是来找——”
    “我知道,但大老爷在等人,三少和云叔且先在这坐。”
    两人疑惑着,到了隔壁一座茶棚里,离得不远不近,云良在喝茶的人客中发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看向宁卓非,宁卓非点头,低声道:“大家都乔装了一番,为了不引起点子的注意。”
    “点子?”
    宁卓非略略迟疑,终于以茶水沾指,在桌上写了个“兆”字。
    云良与宗姬凤林面面相觑,云良是担忧惊惧,宗姬凤林则是满脸兴奋。
    小二送上脸布及一盆瓜子,宁卓非待他走开,“此地不宜久留,未免波及,良叔还是快走吧。”
    “这怎么行!”
    “对啊,这怎么行,”宗姬凤林把脸布抹一抹手,放在桌上,拈了一把瓜子嗑着,“正要看好戏呢!”
    宁卓非劝不动他,写了张纸条,到棚外头去,找到临时□□扮成云染那棚小二的宥祐,暗地里将纸条给他,宥祐趁机塞到茶壶底下递给云染,云染看后一愣,雪青色的身影慢慢转过来。
    她眉痕微蹙,略有不悦,看在宗姬凤林眼里,却变成目若点漆,肤如莹玉。
    她看他半晌,他也看她半晌,直到她率先移开目光,云良道:“公子似乎生气了。”
    宗姬凤林咳嗽一声,一转睛见满棚子里外四面的人都瞅着自己,他自己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反正从小到大被看惯的,不过警惕不要坏了云染的事,因低下头喝了口茶,“算了,咱们去遛遛马吧。”
    宁卓非以从未有过的快速去帮忙牵马,云良不则声,反正遛马的范围很大,他现在想的是如果兆王真的来,万一打起来,自己应该抢出云染往哪条路跑?
    就在他们出茶棚的那刹,十几匹马在枫叶林的一头出现了。
    这么多马在一个小县同时出现的情况不多,何况配着挎刀壮男,湖边出现短暂的寂静,但很快回复热闹。
    为首的有四个男人,最前头的那个穿得十分与众不同,是一身“羽衣”——全部以鸟羽缝制而成,可谓拉风到了极点,完全盖过其余三位。不过其余三位虽不以衣着取胜,外貌形态的特征却是“羽衣”比不上的,一个带了个黑眼罩,一个右边耳朵少了半只,还有一个,等他下马来,才发现他走路一高一低,是长短腿。
    就是他们了。
    这是一场“鸿门宴”,云染准备了它,但并没有十足把握来导演它。
    这些天她暗地里见了许多人,包括以前见过的,以及以前没见过的。残指王原来是宗姬家安排的内线,从他的行动看,宗姬家可以说站在了自己这边——虽然云染对他口中的“游戏”还有些不解;藉由残指王,雷大娘提供的消息也多了,她渐渐窥见了兆王核心的面貌,然而那晚盘旋在脑中的疑惑挥之不去,让她衍生出另外一种想法,并且认为不无可能,跟金万成的几次会面更让她加深了这种想法的可能性。
    不过现在要对付的是兆王,如果他真的出现,那么……
    她站起身,看着迎面而来的不掩煞气的男子。她从不低估她的敌人,眼前这人,魁梧如小山,不见得没头脑,能在众贼中成为王,说明他不是一般人,他必须比其他人更狡诈更残忍更富有斗争经验,期待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人人都可以上去踹两脚是不可能的。而要对付他,她只能比他更狡诈更残忍更富有斗争经验,否则,她就该准备好失败,准备好被绑架,被欺辱,被丢官,甚至赔上性命。
    从本质上来说,“鸿门宴”是个老套路,表面请人吃饭背后埋伏好刀斧手,双方都有戒心,而所有的变化,就在这一点戒心之上。
    一念之间,砍人,还是被人砍。
    “你就是云澂。”
    他们两从没见过,然而兆王笔直的走到她跟前,证明他确实做过功课。
    “请坐。”云染很有风度的将手一引:“上茶!”
    兆王坐了,后头十几个人还挺挺的站着,云染瞄一眼:“何不让他们也坐下,莫非害怕本县?”
    “我既敢来,自然不怕。”兆王挥手,早有客人见势不妙让了桌,正好他们霸占。
    “是,”云染微笑,“大王胆量足得很,已经证明了。”
    兆王不由挺一挺胸。虽然他丫的残指是个叛徒,但底下人并不知道,为他悬尸的事认为大大失了面子,闹过几回;何况之前无论明的暗的,对付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倒的瘦弱县令居然始终挫手,管理那么多手下,好吧,他承认,并不是个个都服他,为此各种议论冒出来,而瘦弱县令最后居然派人摸到了他们的临时据点并送上一张请柬……
    好吧,他再承认,他有些慌张,但正因此,更不能示弱。
    加上那位的指示……
    “我们粗人不喜欢文绉绉讲话,县令一开始栽赃我,又全省全道的缉捕我,这会儿请我喝茶,不知是啥意思。我得说,我可从没碰过你大老爷的半角衣边儿。”
    “你是没碰过,不过也用不着你亲手碰。从半年前解送证人开始,承蒙关照,本县在你手下死里逃生的次数多着呢,被人惦记不如惦记别人,大王觉得滋味如何?”
    “是你要跟我作对。”
    云染笑笑,啜一口茶,看兆王半点不动,“怎么,怕有问题?”
    兆王道:“这周围都是你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云染闲闲地:“我一介文弱书生,万一大王一怒之下失手,那我可挡不住,对吗?”
    兆王有点得意的勾起嘴角,把茶水泼在地里,从自己随身水囊里倒水。
    “敢问大王,希望是句实话,平池一家的命案是你做下的吗?”
    “嗬,那桩意外顺手,从进去到出来,不到吃顿饭功夫!”兆王拨动了兴奋点,“直入直出,比我想象中简单多了!”
    “最简单的,往往也最实用。”云染垂下变得深沉的眼眸,譬如这场鸿门宴。
    “在你们眼里,大概公治法度这些都是无所谓的罢?”
    “兄弟们,听听,大老爷讲笑话给我们听喽!”
    众湖匪都笑。宥祐拳头捏紧,宁卓非抓住他手臂。
    云染保持着冷静,“但你们看来无所谓的东西,却是天地间的大道理。倘若善不能伸,而恶横行,黑白颠倒,正义消沉,云某为民牧者,便愧对了自己领的朝粮食的俸禄,更愧对那些枉死在你们刀下的冤魂!”
    她一气站起,湖匪们受她所动,也跟着猛地起身,个个将手把在了刀柄上。
    气氛一下剑拔弩张。
    兆王倒还不急不徐:“云大老爷,你说这番话,是做戏呢,还是真的?”
    云染抿紧嘴唇。
    “要是做戏,根本没必要,如果不是你们当官的所逼,我们哪来这么多人作贼,当官的嘴脸我们看多了,正义?哈哈,最缺少正义的就是你们官场!若要是真的……啧啧,大老爷,莫说我不信,我们兄弟们不信,你拍拍自己胸脯,问问自己信不信?哈哈哈哈——”
    “我不需要你信,我自己坚持的东西,哪怕天下人都不信,我坚信,就可以了。”
    这番话低沉而坚决,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明明更应该大笑,可兆王却不知怎么停住。
    她的眼睛里闪现的东西,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是真的。
    这一刻,她仿佛散发出光彩来,散发着一种无言的魄力。宗姬凤林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云良忽然想起凰德有句话,后来成为官场的官箴:所学何事,施展何用,能使天下爻安,俯仰无愧!
    “所以,你不该来。”
    说完这句话,云染动了,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剑,倾身,急速的刺入了对面兆王的胸膛。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而云染早为这一刻演练了无数遍,正中心脏,稳、准、狠。
    兆王没说上任何一句话,只是瞪看着云染,仿佛在问:前一刻还口口声声譬若正人君子,下一刻怎么就搞起了偷袭?
    小山般的身躯缓缓滑下,死不瞑目。
    三大王呆了,手下们呆了,茶客们呆了,连早有准备以为一番大战的衙吏们,也呆了。
    趁他们没缓神的工夫,云染朝宁卓非打了个手势,乔装改扮的衙吏们一拥而上,湖匪们呢,虽然这次兆王挑来的都是好手,可经不住心理上的巨大震惊,大有失魂落魄之态,两下三下抵挡后,多数束手就擒,小部分跟着功夫最高的独目王突围而去,云染瞧衙吏们伤的也不少,便下令不必再追。
    云染雪青色的衣衫上染上了血迹,有拔短剑时兆王飙在她身上的,也有刚才试图杀她的,乱斗过后,她一个人漠然地站在湖边,衙吏们清理着现场,时不时有人偷眼瞄下鲜红的枫叶下渲着鲜红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
    连云良,也一时不能想透她刚才为什么那样做,以及那样做究竟会带来什么样后果。
    越来越猜不透她。
    “太带劲了!”
    除了宗姬凤林。
    有两大手下的保护,他根本连衣角都不必多动一下,还饶有兴致的指挥辛奕多踢左耳王两脚,或者把高低王两只脚截成一样平?
    云染望着湖水,良久,低头,慢慢把手展开:“我的手现在还在抖。”
    宗姬凤林诧,这才发现,她掌中血迹斑斑。
    “你受伤了?”他赶紧凑过头,就要摸她的手,云染重新握成拳头,“没事。”
    可惜。宗姬凤林一面心挠挠的一面自己唾弃自己,转回来,“原来看来威风凛凛的云大老爷也会害怕呀。”
    “世上有很多因缘巧合阴错阳差,今天这件事,其实不见得我一定会赢,”云染想起刚才索命的那一刹那,“……你能明白?”
    “那你何必冒这样大风险,既然已经知道兆王在哪里,派人直接上门去抓就行了。”
    云染看着他,好一会儿,居然笑,让宗姬凤林觉得自己跟个傻瓜似的,不满:“怎么了,我说错了不成!”
    云染往回走:“三少啊三少,兆王满嘴胡话里,有一句是真的,官场无正义。走正常渠道要能走通,兆王一案不会落到我手里,而我又走正常渠道的话,恐怕永远也结不了案。”
    “等等!那你刚才还满嘴——”正义?
    云染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看到他后两个字吐出的嘴型:“我说了,我坚持我自己坚持的东西。”
    这一刻,宗姬凤林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行,他追上去:“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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