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2 家乡来客


“本案可谓山回水转,”都督府内,一只手盖在墨印的折子上:“看云瀓这封结案呈词,‘迄今为止,匪首方真正落网,谨以示众,未敢欺饰锢蔽,愿西南从此宁之’——哈哈,欺饰锢蔽,这是说的谁呢?”
    方仲华笑笑,取出一个黄杨木盒,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图章,挑了朱花的衿在折子上,“道人所未道。确为实情。那么,就这么定了?”
    手指上戴着一枚极大的猫眼石戒指,手的主人拨了拨它:“你想,交上去,袁椿会是什么反应。”
    “呵,听说北边不利,汉广的事够他喝一壶的了,加上这个麻烦……啧,时势艰难哪,对吗?”
    两人同时笑,猫眼石主人道:“那么,你顶宋尧的缺看来定局了?”
    “承小侯爷吉言。请。”
    方仲华斟酒,两人对饮一杯,被他称为小侯爷的道:“不过端木家也不怎么样,本侯离京之时,端木荣兼了御前大臣的资格,出入宫禁,毫无顾忌,还自得得很,真不知三皇子怎么看上了他。”
    方仲华转着杯子:“先让他得势吧,今上心思深沉,并不好猜。”
    “这话有点儿意思,”小侯爷唔了一声:“我问你,今上即位以后,你说最红的谁?”
    方仲华想了想:“照我算,首先自然是后家,接着是姚家,袁家算第三,也许端木家是第四?”
    “那你再想想,后家下场如何,姚家如何,袁家又逃不逃得过呢?”
    “您是指——”
    方仲华有幡然领悟之意。今上上位,初倚的是皇后家的大力支持,登基后自然要报答,后家皇亲国戚们一时风头无两,简直无人敢膺其锋。然好景不长,一年半后,姚家跳出来了,列举种种后家贪污受贿违法逆迹事件,最严重的一桩是国舅爷私藏兵器想造反……朝堂上下受后家乌烟瘴气已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后家清除出了朝堂,要不是太后出面求情,只怕仅剩的皇后之位也要拱手让出。
    姚家以清廉闻名,然而过刚易折,两年后被袁家联合众僚挤生生挤兑出权力中枢,退回到他们原来的大理寺位置。
    “所以你刚才说对了,就让端木家先得意着——这不一定是好事,唔?”
    “小侯爷眼光如炬,”方仲华道:“只是家父——”
    “你去直隶并没太大问题,不过不妨修书令尊,让他不要太急,须知最要不得的就是认不清形势,不愿意吃明亏,结果吃暗亏;不愿意吃小亏,结果吃大亏,总不要本侯来教他,对吗?”
    “小侯爷说得是,”方仲华道:“难怪那位——”他比了比手势,“七皇子被派去西边您也不急。”
    小侯爷瞥他一眼:“接着我被调出了京,大家都认为老七没戏了,是吗?”
    “自然不,”方仲华很注意地:“只是毕竟我离得远,不太清楚具体情形。”
    “记住一点,还是你刚才说的,今上心思莫测,若说某天回心转意,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况此番出京,虽然无聊,不过总算没白转,你这儿的事,不是挺有意思的?”
    “……您是指云瀓?”
    “当然,你以为还有谁。”
    “现在他算是三州无人不知了,折子上去,如果我升直隶的话,估计他也能擢拔上来。”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哦?很久没看见小侯爷对一个人这么感兴趣了,方仲华想,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胆大,心细,聪明……呃,运气好。”他一面总结一面点头:“擒贼先擒王,这次这么快就将兆王解决,出乎人意料,但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实在非常好。”
    好到他正好需要这么个人这么桩事而给他开直通车,好到五大宗族里面已知就有三家跟他套上了关系,好到兆有期居然真的跑去送死!
    “唔,运气好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不过他有一句话,更深得本侯心。”
    “可敢请教?”
    “‘我这人固执,看不惯很多事’。”
    “……阿?”要有一会方仲华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谁讲的,不禁失笑:“固执?”官场最不需要的就是固执。
    “不不不,”小侯爷似笑非笑:“正是这点固执,才好玩,唔?”
    渠港,夜。
    “三公子,”奢华画舫内,满桌精馔,磬筄挟了一筷鱼翅到宗姬凤林碗里:“这道翅儿花了厨子三天工夫才煨好,公子试试。”
    宗姬凤林兴致缺缺,趴在窗口,朝侍酒的居宜道:“云瀓找过你没有?”
    居宜连忙将酒壶放下,“居宜不敢。”
    宗姬凤林一楞,才明白囡儿以为自己怀疑他俩私通,失笑:“干什么,倒酒倒酒。”
    居宜这才继续,宗姬凤林道:“你们说他今晚到底来是不来呀?”
    “公子下的请贴,他敢不来么,”磬筄掩嘴含笑,“不过,公子为何对他那么上心?”
    他一只手轻轻搭到了宗姬凤林手背,若有似无的摩挲着,宗姬凤林把手一甩:“我说过,不要碰我!”
    边说边用边上白软巾擦拭,磬筄满腹怨气憋着不敢发作,红了眼眶。
    要是别的恩客,瞧见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儿,当然早就来哄,然而宗姬三少一指窗外:“看,有条船过来了,官府的灯笼,定是云瀓!居宜,你赶快去舱外迎接,磬筄帮我把镜子拿来,还有,叫厨子重新布菜。”
    磬筄好气又好笑,居宜快步上了甲板,然而一番搭话后回来:“勿是云大老爷,是朗温二老爷,他说要来请安——”
    正摸着头发整着衣角的三少一听,登时意兴阑珊,摆手:“叫他不必过来了,我又不是等他!”
    居宜返去复话,回来后吐舌:“二老爷像在惩罚什么人,听得舱里打得好重的拳脚呢!”
    “他们不是来游乐的么。”
    磬筄抢道:“许是出了什么纠纷。”
    “整个葭来县哪个敢同他纠纷?除了云瀓——哎唷,莫不是云瀓他——”
    他急步就走,居宜道:“三少关心则乱,再怎么着,一县二老爷怎么可能打大老爷?”
    “明的他当然不敢,暗地里就难说了。算了,我跟你们也说不清——云瀓?”
    对面一只乌篷船迎面驶来,两只灯笼下,站在船头的人雪青衣衫,不是本县大老爷又是谁?
    磬筄居宜行礼,云染还礼。三少在旁边好笑,对着囡儿也还礼,不知甚么礼数。
    “不知三少相邀,有何吩咐。”
    在舱内坐下后,云染开门见山。
    “吩咐不敢当,还不是大老爷你太忙,每次找你都找不着,只好提前约了,不是吗?”
    “三少找我?”
    “哦,也没其他事,兆王的事都全部了结了?”
    “算吧,虽然臬台大人并不太高兴,但总算也盖印回驾了。”
    “那是当然,他手里过的案子现在全盘翻过,跟一个人出尔反尔一样,传出来,名声总不大好听。”
    “但坦然引咎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态度,没有人永远不犯错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不不,”三少从居宜手中接过调好味的料碟,转手给云染:“据我所知,他们通常的作法是把整个事情掩盖起来,这样,错误也就一起掩盖了。”
    云染闻言笑笑,接下料碟:“三少,你有当官的潜质。”
    “颠倒黑白,人云亦云,厚脸厚皮,背信弃义?”
    一时舱内人都笑。见云染也笑,宗姬凤林高兴了:“好吧,说正事,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杀了兆王——虽然他是匪首,但县官杀人,总不是那么好说的——刑罚致命尚需追及责任,你对付得来吗?”
    云染一愕,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这是关心,还是试探?
    宗姬凤林一见她神情,正色:“我是想帮你。”
    “但——好吧,坦白来讲,我一向认为,莫名其妙的保护比明目张胆的威胁更让人心生警惕,三少与我之间,若论起来,并无深交。”
    “那你跟我二哥就是深交了?”宗姬凤林朝周围道:“你们都下去。”
    对磬筄居宜道:“你们也下去。”
    舱中仅剩二人,宗姬凤林道:“也许一开始,呃,我是跟朗温走得近些,但那只是玩玩,我跟他并不是一伙,你明白?”
    “我当然明白,”云染莞尔:“只是三少没必要这么慎重——”
    “说吧,你跟我二哥达成了什么交易。”
    “交易?”
    “任何人任何事在我二哥眼里都是交易,兆王的信息,是他提供给你的?”
    “三少不相信他是因为之前蛊控一事,要为你报仇,所以才找上我的吗?”
    宗姬凤林把扇子一摇:“蛊控一事兆王有没有那个本事先且不说,就算要我为我报仇,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你要知道,我二哥从来极度护短,我的事,他不会找你,他会亲手揪出那个下蛊的人,然后让他生不如死。”
    云染悚然心惊,良久灰暗的笑:“不管怎样,他把我当刀使也好,当引线使也好,我达成了我的目的,不该抱怨。”
    “还有我啊!”
    “……”什么意思?
    “虽然我也捉摸不透我二哥,但我好歹是他亲弟弟,在你被他玩得团团转之前,我总可以适当拉你一把——呃,提醒你一两句。”
    云染侧首,睐睐眼睛:“可这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我有什么值得三少这么帮我?”
    自告奋勇当内鬼!云染唯一想到的解释是他生活莫非实在太无聊了?
    她这时的模样带了一点儿好奇,一点儿顽皮,宗姬凤林心说我就是着魔了能有什么办法,嘴上道:“我有我的想法。”
    “恐怕云瀓不敢接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接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三少不让我知道原因,比起来,我更愿意接受明码实价的交易。”
    “我说了这么多,你竟然还是愿意相信我二哥?!”
    “不是相信,没有相信这回事。”
    “……互相利用。”
    云染徐徐点头。
    宗姬凤林道:“所以你也不相信我。”
    “不,比起二少来,我更愿意相信三少。”这句话刚让宗姬凤林脸色好点儿,云染接着说:“如果实在没什么选择的话。”
    “好吧,”宗姬凤林摇着扇子的速度变快,“非得有个理由?”
    “是的。”
    “你让我说的。”
    “嗯哼。”
    “——我喜欢你。”
    “嗯——啥?”
    好了,说出来,宗姬凤林觉得场面又在自己这边了,瞧瞧云瀓那吃惊的样子!
    “——三、三少不要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从小到大,我说喜欢的人,你还是头一个呢!”
    “我、我是男的……”
    “我知道。”所以这次不是先带两个囡儿在身边适应适应嘛!
    云染揉揉太阳穴:“三少,你喝酒了?还是跟人打赌?还是——”
    “我喜欢你,所以就要对你好,这个理由你总该信了吧。”
    没想到真正表白之后这样舒畅,宗姬凤林觉得浑身毛细孔都舒张开,巴不得对全世界说云瀓是我的人啊我的人,其他人全部都给我滚远点!
    “这是不行的,没有将来,不,眼前也不行。”
    “将来是将来的事。”孰知宗姬凤林异常认真,也把云染堵得哑口无言:“我知道现在你并不喜欢我,我也没要求你喜欢我,只要接受我喜欢你就行了。”
    磬筄居宜再次进去的时候,三少与云染两个伏在后舱栏杆上看水里的月子影儿,一个华锦,一个雪素,都是让人移不开眼光的主儿,宛然画面,让人刹那之间生出不想破坏的情绪。
    但两个人说的话很破坏画面,丝毫没有自觉:“三少不看完秋后斩首再走?”
    “那有什么好看的,而况入冬夜是我们族的传统,不赶回去不行。”
    “祝一路顺风。”
    “巴不得我赶快回去?”
    当然。“不敢。”
    三少拉长脸,低头看月影子,像是一个玉钩儿在水里浸着。
    云染忽地一笑。
    三少瞪她一眼,“你真的把手刃兆王的事一起写在里面了?就没想着隐匿过去?”
    云染笑着摇头。
    “你要知道,即使奏报,也逃不了处分。”
    “——这,当然,我自请处分。”
    “喂,你到底笑什么?”
    居宜在一旁也嗤的一声,三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懂起来,磬筄拿起刚才放在一旁的镜子,手持着:“公子自己看。”
    三少往里一照,见发间金环上缀着一颗火,伸手一打,那火掉下来,却又缀在衣袖上。
    “是个萤火虫!” 居宜叫道:“三少别打死它!”
    于是三少改打为捉,磬筄掏出条帕子来撩,萤火虫飞起来,到云染肩上,云染侧首一吹,它越过栏杆扇着翅儿停在河中一朵半谢的荷花残梗上,一闪一熠的亮着。
    恰衬出深蓝的天,晃明的星,船上灯影儿,水镜子一般,云染笑道:“这才是清平世界呢。”
    居宜道:“所以大老爷才要力剿湖匪么?”
    云染粲然。
    兆王身灭,四大王中的独目王潜逃在外,发出缉拿文书,另外两大王左耳王高低王及几个主要手下判在当地斩首,其余部众要么发往偏远地区服役,要么没入官府为奴。
    地方县衙能执行死刑的极端少见,因此到了执刑那天,万人空巷,连隔壁周元等几个县的人都赶来看,还有上一级沈黎郡专门派出的监斩官员及记录文书等等,执行过程很顺利,之前流传纷纷的独目王劫法场啊、逃出去的兆王心腹回来刺杀云大老爷为大王报仇啊等等诸路描得绘声绘色的狗血场景并没有出现,只听刽子手大喝一声,喷了口酒,那脑袋就骨碌碌滚下来了。
    朗温亶望夹在人群中,他今天很低调,只是远远看着一切。
    “咦?”旁边有人道:“那就是本县云大老爷吗?”
    “当然,威风吧?”
    “真的是他?”
    “切,这位老兄你哪里来的,能站在那里的除了他还有谁!”
    “不……不对呀。”
    “什么不对?”
    “台上那位真是姓云名瀓、籍上江宁、年前来接任的云知微云老爷子的儿子?”
    “去,嘟嘟囔囔,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哎这位兄弟——”
    “去去去!”
    朗温亶望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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