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5 太皞华彰


“每一次新旧宗主的接替,我们都会上倚天照海楼。这座楼是我们族最古老的一座楼,也是历任宗主居住所在,”白隐缓缓道:“虽然各大宗族有些什么楼不是秘密,但你脱口而出这句话,像是知道它的根源似的。”
    云染支颐,作不懂状:“巧合,绝对是巧合。”
    “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白隐轻轻念着,眼里一时迷惘,一时悠然,最后变成讥笑:“可惜,这样朗朗的一句话,却配着那样一座脏肮的楼。”
    “脏肮?”
    “知道新旧宗主交接的条件么,那也是我为什么到葭来避居的原因。”白隐说着,发现眼前的景色又变了。
    一片矮树林,树干瘦弱,叶子黄苦苦的。云染忽然觉得脚底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没在意,把鞋头鞋跟调回来,才走两步,痛得支撑不住。
    “等等。”她忍住,跳两下就近扒住一根树干,侧身将脚扳起来,看到脚心一个针眼大的孔,正淌着黄水。
    “这是什——”
    话音未落,手掌下的树干扑簌簌动了下,一直留心注意四周的白隐突地提住她肩膀,飞速后退,就见刚才站的那棵树下,下落了一阵毛毛虫雨,几百只虫子笃笃打在地上,媲美冰雹。
    色彩斑斓,浑身带刺。
    云染最恶心这种软绵绵扭扭捏的生物,她宁愿下一阵蟑螂!
    赶紧摸颈窝子里头发上有没有落上,白隐放开她,她跌了下去。
    “怎么了?”
    “我的左脚……”她苦笑:“动不了了。”
    顾不上男女之妨,这时候管他看出来也好看不出来也好,云染把裤腿卷起,从刚才被刺的脚底板开始,一直到膝盖,连片儿肿得明光光的,按一按,感觉里面充满了汁液。
    “你已经被盐狗刺了。”白隐挪动她的腿看看,下结论。
    “盐狗?”
    “就是毛毛虫。场外应该有一只盐母,所以才能幻出这么多子狗来,其毒无比,平日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
    他目光一警,扑住她,就地翻了两滚。
    刚才坐的地方又是一阵毛毛虫雨。
    “既然是幻像,那我这腿不会废吧?”云染问。
    “破了它们就不会。”
    云染只有把希望寄托给他,刚才她还能帮忙打两只鬼火,现在完全是莫宰羊。
    白隐带着黑皮手套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类似于符箓的纸,微动,口中不知念了句什么,那符箓忽而变成一只笤帚,他咬下左手中指,几滴血落在笤帚上,兀然冒出一阵火,烧得那笤帚哔哔吱吱冒血沫子,他大喝一声“去!”,笤帚飞起来,带起星星点点的火甩向一圈圈的树木,树木开始冒烟。
    云染捂住口鼻:“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白隐没答,云染瞧他那专注的神态,遂不打扰。火势越来越大,在弥漫的烟火中,云染忽然瞅到半空旋转的热气凝出了一张脸,长发飞扬,牙齿雪白,眼睛一线白光,又阴又冷,双唇紫红,像成熟了的蝎子的颜色……
    谁也没有讨到好。祝九胜最后采用了极端的自爆方式,邛桑和黑衣护卫没有料着,围上去群殴的他们伤得不轻。
    院子里血淋淋的。
    东一块肉,西一段肠子。
    邛桑半倒在地上喘气:“还、还好,没嗝屁。”
    一个黑衣人呕出一口血,用刀拄在地上半天,才勉强盘坐起来,先往空中放了一只鸣笛,而后敛气调息:“希望没有第二拨。”
    邛桑道:“姓祝的不是说只他自个儿一个吗——他娘的我们到底是怎么被他跟踪的,难道说,我们有内鬼?”
    他怀疑的目光扫向四人,两个重伤的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一个复功不理他,另一个连复功的力气都没有,从怀里拿出一颗丸子往嘴巴里塞,断断续续道:“现在、先别管那么、那么多了,得、得看住宗、宗主的本明灯别灭,不、不然——”
    “不然怎么样呢?”一个轻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哎哟,好重的血味!”
    三名幸存者齐齐一震,直起了身。
    一条狼从烟雾中冲了出来,凶光闪烁,后腿蹬地,身体凌空而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对准白隐的咽喉,云染惊呼,白隐右手伸缩,乍然手套上出现一根长长的链子,绞住往后一扯,狼重重摔在地上,嚎叫一声,消失。
    云染松口气,然而这只狼刚在尘土中凭空消失,那只狼又从另一个方位凭空出现,还在云染的后背。被白隐喊了一声的云染回头,抬胳膊挡,血盆大口的腥味呼吸可闻,白隐的铜链即时赶到,云染的袖子被撕下一块,一屁股跌坐在地,摸到一根木棍,被链子阻了一下的恶狼又是一扑,她突然跳起,往前一戳,打在狼的下巴上,狼似乎楞了,云染爆发,一下跟着一下,狼被抽得连连后退,直到一跃闪了开去,白隐又愕又笑的阻止:“别打了,别打了,打了也没有意义,空耗力气。”
    “要怎么样才能灭了它?”
    云染喘着粗气,盯着眼前耸毛呲牙、呜呜低嚎的狼。
    “这是最后一战。”白隐将云染护到身后,刺链在右手闪闪发光,拖迤在地,因为失去了发带的关系,一头墨色长发迎风张扬,云染忽然发现他跟刚才在烟雾里出现的那张脸七分相似。
    “可是这狼好像穷穷无尽。”
    “他已经油尽灯枯了,不然不会是一只只出现,而是一群群。”
    唰拉!
    鞭子一甩,狼狺狺消失,就在这时,五六头狼一齐出现了!
    白隐铜链急甩,然而有两只目标直指云染,一头侧扑,一头绕后,云染不能让白隐的后背空出来,戳出去的棍子被狼狠狠咬住,白隐唰啦一鞭一只,解决完四只又出现四只,总之不让得空,云染忽然想起打群架经典的一句:无论什么高手,多么彪悍,只要陷入车轮大战,最后都会悲惨的死于口水或脚印。
    棍子嘣嘎一声,折了。
    狼兴奋的叫,不失时机纵身跃扑,云染使出凶险的一招,佯装跌倒,身体往后仰的同时,手中短剑也扬起,狼此刻已身在半空,等发现欲撤晚了,喉咙噗通戳进剑尖——
    血喷涌而出,洒落她一头一脸,腥得人想吐。
    搭在她肩头的利爪滑落,它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轰然倒下,消失。
    朗温亶望望见了从县衙方向发出的鸣笛,他不假思索的吩咐人套马,东弯西转,来到城外秋水湖,枫林深处,有他一座很少为外人所知的别苑。
    敲门,门应声而开,他心中一动,推开虚掩的门,苑中用人不多,但也不至于连门都不守。
    四处悄悄。
    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气味,他连忙屏息急退数步,直到苑门外,方朝里面喊:“华少爷,是我,能不能把瘴气撤了?”
    没人答他。他又喊了一遍,这时才见屋顶上无声无息冒出一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少爷说了,施术时任何人不得打扰他,你走吧。”
    这是我的地盘,让我走就走?
    朗温亶望皱皱眉:“苑里其他人呢?”
    “施完术后就会醒来。”黑衣人似乎不愿多答,飞身要走,朗温亶望道:“我刚才看到府衙放出了你们太皞一族专用的鸣笛,你确定华少爷还在里面?”
    黑衣人身形一顿,他想起自早晨起关闭的那扇门再没开过,少爷与灰难道不妙?九胜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是他用的鸣笛?
    ——可是为什么在县衙?
    少爷要对付县令老爷?
    他不明白原因,朗温亶望却是明白,他返身上马,“我现在去县衙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事情不妙,我会助华少爷一臂之力。”
    进了城内,不好纵骋奔驰,朗温亶望放慢速度,心中一面在想进了县衙的太皞族人是谁,看黑衣人的样子不尽说了实话,但以太皞华彰的自信,不至于前脚施展法术,后脚又派人搞偷袭——除非,是另外一拨人。
    忽地唏噤噤一声,□□的马双蹄一掀,直立而起。朗温亶望猝不及防,差点被掀下地,亏得他马术精深,赶紧一手抓住鬃毛,将身子使劲往前一扑,把马压了下来,同时定睛细看,才知道是一辆极漂亮的双驾车,驶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马受了惊吓。
    车子当然也停了,车中人正掀着车帷外望,是个眉眼清秀的少年,面善,但以帷帘遮着半边脸,看不真切,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车中少年却看得很清楚,用既惊而喜的声音喊道:“二老爷!您受惊了?”
    车帷一掀,人跟着现身。居宜不是那种赋情冶荡的长相,但耐看,眼似水以长斜,一件柳青色的夹袍衬得他腰不风而静摆,在朗温亶望这种老手眼里,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是你,”他认出他:“你不是跟着三少?”
    “是,是,三少刚到,我出来帮忙打点些东西,您老要不要去坐坐?”他极热情地:“我陪您一起!”
    朗温亶望瞅他一眼,若有所思地:“三少此次来有什么事?”
    “这可不是我们囡儿们该问的,”居宜略微腼腆的笑:“不过二老爷去,他一定很高兴的。”
    “是么,三少来,拜访是一定的。不过此刻我自己有桩急事待办,稍停理当前往。”说罢拉一拉缰绳,然而居宜一双手盖过来,朗温亶望挑眉,居宜抢先开口:“本绝不敢耽误二老爷的工夫,但我听说有个囡儿在二老爷府里……他从小脾气不好,惹二老爷生气受罚是他该的,只是说他似乎病得不轻……二老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能否让居宜见他一面?”
    他的眼睛含愁带雾,仿佛要掉眼泪的模样,楚楚可怜。朗温亶望狭眸轻眯,冷不防一把抬起他的下颔,铁钳般的力道让居宜不适应的动了动,听男人道:“……你说明玉?”
    云染从床上醒来,夕阳照进窗户,倦鸟喳喳,正在归巢。
    头上脸上似乎还带着刚才被血喷的黏稠腥味,伸手摸摸,什么也没有。幻境来得突然,消失得更快,她把那头狼解决后,刚推开,头顶上的天幕一块块碎裂,月亮如血般飞溅,像世界末日的场景,最后入耳的是铜链的劈空声。
    揉着肩膀下床,一楞,地上有一根燃得只剩小手指短截的白色蜡烛,余烟袅袅,应该刚被人熄灭不久。
    “良叔?”她唤。
    ……
    “娘?”
    ……
    使劲摁一摁尚残留刺痛的额头,低头趿鞋,门吱呀一声,夕阳为来人镀上一层金边。
    花飘带、百褶裙、缀着熠熠宝石的额前髻,女子身材高挑,一身火红,余晖的金色栩栩如生,让人想起浴火而飞的凤凰。
    “你是——”
    “丹山姳。”
    女子大踏步过来,她步履矫健,面对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毫不扭捏,就差没一个指头将云染的下巴勾起来,“——唔,长得不赖。”
    云染失笑,事已至此,她也就不慌不忙,衣襟拉拉,找到常用的竹簪将头发打成髻,看到碗里还有中午用茶末子沏的尚未喝完的冷茶,想一想,喝一口,茶本身极酽,冷后更苦,味道并不好,然而她喝下去,觉得苦得很舒适。
    丹山姳看着她一系列动作,到桌前坐下:“不给客人倒一杯吗?”
    “只怕四小姐嫌茶不好,”云染装不经意朝外面望望:“而况,没人烧热水。”
    “你倒沉得住气,我有点明白白隐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了。”丹山姳撑住下巴,“还有我姑母。”
    “雷大娘?”
    “她本来以为她的仇报了,但你似乎并不想让她安宁。”
    “此话怎讲。”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丹山姳好整以暇:“你得知道,我刚才可是救了你们两个一命。”
    白隐真的来过,云染想,“请四小姐直言。”
    “就是太皞家的影子都被打趴下,朗温那厮很机警,想要过来查看情况,被我派的人挡住了。”
    云染想起幻境里数度提到的那个名字:“太皞华彰?”
    “啧啧,你够大胆,要知道之前放眼整个西南,敢直接点他名的屈指可数。”丹山姳拂一拂衣袖:“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他对付你本来是小菜一碟,偏偏新任宗主插了进来,连本命灯都点上了,可惜啊,一场好戏,我就赶个落幕,你说,我是不是得跟你算算账?”
    “这种戏码中的主角,我也不是很想当,”云染耸耸肩:“原来四小姐是来看热闹的。”
    “是啊,谁让你欠我们丹山家这么多呢,也不知道还不还得了。”
    “这是我跟大小姐、还有雷大娘之间的事。”
    丹山姳噗噗一笑,“喂,你跟我吧。”
    “阿?”
    “我大姐情人多得很,虽然我不知道你跟她达成了什么协议,不过少你一个两个的,她根本无所谓。我就不同了,起码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给你的也不会比她少,何况还救了你一命呢,是吧?”
    “啊——”云染嘴巴微张,调整了下姿势,“我并不插入另一个宗族的内斗之中。”
    丹山姳的表情一下凝固,沉下声音:“你说什么?”
    云染轻快的,“四小姐向有‘情人遍布十五寨’之称,真正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云某何德何能,敢插足其中?”
    “哦……哈哈,原来你指的这个。”
    “是,”云染也笑:“我还能指什么?”
    “讨厌!”
    摆成一圈的红烛明明暗暗,每灭一盏,灰就觉得自己生生被斩断一口气似的,忽地!最后六盏同时熄灭,幻印中的人嘴角开始不停地喷血。
    “少爷!”不顾被阵印反弹的隐隐作痛的胸口,她从护法的位置冲出,去扶盘坐在地上的人。
    血喷在她的颈上,手间,旧的未干,新的覆上,掏出最金贵的瓷瓶,抖抖嗦嗦倒出吊命的参荣丸,她往主子嘴里送去。
    然而太皥华彰根本无法咽下,他牙关紧咬,想克制汹涌喷薄的血流,手臂挣扎着箍紧,身体往下坠,意识在剧烈到麻木的疼痛里次第消失,最后的念头是徒劳无用。
    灰塞了几次,从不动容的她几乎带上了哭腔:“少爷,您吞下去,求求您吞下去!”
    房门剥啄一声,灰抹一抹眼睛:“九胜,你快来——”
    下半句卡在喉咙里,她瞬间变做防守姿态,“白少爷?!”
    白隐面无表情,然而他每走近一步,灰惊惶的姿势就越明显:“不要过来!”
    白隐瞥她一眼,乍看冷冽如冰雪,她却仿佛一下掉进无穷尽的血海,黑暗冰冷,粘稠翻腾着要把她卷进去。
    “妖瞳!”她下意识地尖叫。
    白隐目光一黯,转开,灰打了个寒噤,从幻象中挣脱开来,再也不敢直视宗主,只低头跪在自己少爷面前,一副母鸡宁死护雏的样儿。
    “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太皥华彰没有推开灰,他此刻能尽起的最大力量,不过是开口说话而已。
    何况,开始模糊的视线对着眼前的背影,上天作证他是一个怎样没用的人,到最后,终究要辜负她。
    “没什么可高兴的。”白隐道。
    “不高兴你会专程跑来看我的狼狈样?”华彰用手抹一把嘴边血迹,随即发现刚才因为要施法把人皮手套脱掉了,现在沾到血迹的是自己真正的手,他楞一愣,接着咯咯咯笑了起来,因为无法尽情的笑,配着丝丝线线的血,所以显得格外古怪。
    “少爷!”灰痛心地。
    “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他乍然停下,语调变得冷冷:“每任宗主开头的时候都很高兴,不过越高兴的到头来越凄惨,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你等着吧!”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你知道我每争取老头的一个满意背后付出多少代价?你知道我拼了命要的东西,在你眼里弃如敝屣?你知道我恨你,更恨他,恨姓太皥的所有人?!”
    白隐久久沉默,久久道:“我始终认为,你是我弟弟。”
    片刻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响起来,真正是撕心裂肺,伴随着死亡而疯狂,白隐皱住眉头,倾身,灰阻止,白隐说了两个字“退下”,不知怎么,灰无法拒拦了。
    他迅速点住华彰几个要穴,但已经没用。
    “……哥、哥哥,我、我真不希望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唔。”
    “下一世轮回转世也不要。”
    “……唔。”
    夕阳西下,红色的光透进来,照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脸上仍带着笑意。白隐许久望着,才发现这张脸其实很稚嫩,就好像许多年以前,父亲对他说新来了一个弟弟,然后从红棉树下怯怯转过来的那个小家伙。
    之后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宛如噩梦般的试炼,那些老怪物们以挑战人的精神极限为乐,直到把人试炼成跟他们一样的小怪物。
    那所有往昔情景当时不知,后来才明白,给予是为了剥夺。
    什么才是最残忍的试炼?
    就像红与白,就像父亲带着莫名的笑意所说的,就像生与死。
    再深厚的感情,再亲密的联系,也敌不过生与死。
    抵不过活下去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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