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6 钦差大人


时值盛夏,宗姬凤林穿着凉衫,摇着扇子沿路在公馆里一路穿行。因为迎接过朱明宪,公馆倒修得不错,四面俱是穿山走廊,挂着一色的帘子,天井外面种着些海棠、桃杏,都已开了,石笋边有几株芭蕉,绿得可爱。转过回廊,到了院子的东面,一边是回字形栏杆,一边是碧纱窗,嵌着茜纱纸,中间支起一扇,有些香烟袅袅,从窗隙里浮出,宗姬凤林动动鼻,从窗户里望去,对窗一张红木嵌螺钿大床,垂着海红纱帐,卷起一边,一个少年枕着胳膊在里面躺着,拥着一条纹锦被儿,露出半截身子,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正缓缓张开,望着他妍然一笑。
    “原来你住这一间。”
    进了房,随手翻着案上一只玉猫儿镇着的玉版笺,宗姬凤林道:“哦,还临帖?”
    居宜笑了一笑,整整衣袖,穿上薄底靴儿,走下地来:“一些词儿。三公子慢坐,我去沏茶倒水。”
    宗姬凤林点头,发现妆台很精致,靠过去坐下,粉盒没有盖上,一枚绞断的长指甲静静躺在里面,尚残着些凤仙花露的红迹。旁边是香炉,香味似乎比刚才淡点儿,他把香炉盖子揭开,帘钩轻响,居宜捧着个小银盘儿盛着一双翡翠小盖碗儿进来了。
    “用的什么香?闻着不错。”
    居宜笑笑:“三公子要喜欢,我包一些过去,这味儿淡爽,夏天用着正好。”
    “不用,”宗姬凤林接过他递来的茶,“坐。”
    “三公子?”
    宗姬凤林扇柄朝对面点点。
    居宜只得在坐下来,有些不安的模样。
    “虽然我说过,任你们自由,但昨天是搬进来的第一天,你下午不见人,磬筄跑来跟我说,你的东西没收拾,还是他帮你搬的。”
    “啊……那我得谢谢他。”只不过,他到底是帮忙还是抱怨?
    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喜欢囡儿,居宜心想,实在没必要耍那种小心眼。
    “不跟我说说你干嘛去了吗?”
    “……呃,在大街上遇到了熟人,聊着聊着就晚了。” 居宜很纯良地眨巴眨巴眼:“莫非三公子找我有事?”
    宗姬凤林看他半晌,递过来一个香印儿:“刚拓的,你觉着这形状怎么样。”
    香印托在薄薄的胭脂纸上,居宜垂首,这下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印子印成了一只鸟,似鸟飞鸟,又颇像一个字。
    丹山族独一无二的“乌”字徽纹。
    “印得不算好,”宗姬凤林没有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手轻轻一抖,香粉立刻模糊了,他把它们倒进香炉里,仍将盖子盖好:“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三番两次带你们到葭来来,真的是巧合?或者,被你们两个迷住了?”
    “不不,不敢,”若说之前对这位花花公子还心存轻视的话,此刻居宜半分不敢低估,“只是我、我们并不会坏三公子的事——”
    “当然,如果坏的话,你不会现在还坐在这里。”
    居宜哑然。
    “丹山姳走了?”
    “小的不清楚,昨儿忽然接到四小姐的指令,至于其后行程如何,小的尚不够资历。”
    “这倒是句实话。”宗姬凤林把扇子一收,起身:“行了,没事了,我走了。”
    “送三公子。”
    只听宗姬凤林喃喃道:“碰到好玩的事居然不找本公子,也不来拜见,这个云瀓!”
    接到钦差大人过境的公文的时候,朗温亶望总算从失去太皥华彰这一极大助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许运气终于转到他这一边了,这次他要全力一击。
    “外面纷纷说是大老爷即将升官的前兆,”刘清心情复杂,说不上来该高兴好呢还是不高兴好,“兆王一案上头的批示下来,说什么冤狱平反,该升的要升……话说袁相居然明言自己是为门下士所误,自承疏忽,愿意将功补过,真是死棋里面的仙着啊!”
    “有句话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朗温亶望道:“以退为进,高居庙堂的人心思活着呢。”
    “不过兆王剿灭后,其他各路湖匪确实敛迹不少,起码现在夜间行船比以前好多了,民间受此之惠,对咱们那位大老爷感激不止,前两天我下乡去征粮,也不知道乡下的泥腿巴子们哪里来那么快的消息,有来打听的,说是不愿意大老爷走,我戏言说另外来的官指不定更好,殊料一个小丫头抗声而答,二老爷,您猜猜她说什么?”
    “讲。”
    刘清本是当笑话,看朗温亶望似乎没有笑的意思,于是自己笑意也减轻了,道:“那丫头答,把三老爷说的那个好官给别处地方好了,我们只要云大老爷。”
    说完发现确实不好笑,起码对他们自己而言。
    “呵呵,”朗温亶望却笑了起来:“好一个只要云大老爷。升平盛世,君圣官贤,有此佳话,真是可载史书,令人向往啊!”
    “……二老爷?”刘清有点摸不着头脑。
    “只是当他们发现他们的云大老爷乃欺世盗名之辈,那时的脸色,我有点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骏马雕鞍开道,执檐伞盖威仪整肃,气象轩昂,拥着一乘五彩舆,绵亘逾里,早有乡间两旁犁田人直起身、牧童们驱着牛争看。云染及治下文武在城门外迎接,棚席鼓乐备好,虽然天气热了,但无人敢抱怨,个个极其规矩的站着,云染不由想起当初自己入葭来的一幕,时光如梭,转眼两年。
    “来了来了!”邛桑来报,这时已经可以看见队伍的前班,礼房连忙命鼓乐奏起,云染带头往前走,大概行了半里左右,双方碰头,叙礼完毕,走近舆旁,抬头一看舆中人,紫袍金带,象简乌靴,面貌并不出众,然而包括素来深沉的二老爷在内,都愣住了。
    “……霍郡守?”
    云染试探性的开口。
    “那是本侯一时兴起,顶了霍易春的名字,本侯真正身份,是代天巡视的钦差。”
    本侯?
    不解释比解释还糟,云染疑窦丛生,难道这里钦差的自称是本侯???
    大概看大家呆立不动不是回事,后面跟着的一辆蓝舆里跳出个人来,笑眯眯解释:“是钦差大人,更是端王殿下,高堂为当今安昌长公主。”
    “啊,原来是小侯爷!”还是朗温亶望反应快,一说完立刻拜下去了,身后跟着呼啦拉大堆人:“参见小侯爷!”
    “平身。”
    左手轻抬,云染被他中指上那枚烁烁的猫眼石戒指耀到眼,上次她就在想这人戴这么一个硕大的戒指也不怕招摇——原来是有招摇的资本。
    “云老爷?”
    “啊是,”发现只剩自己没行礼,云染赶忙作揖,让出道来:“请。”
    “最近贵道督抚调任直隶,云大老爷知道吧?”
    寒暄完毕,喝茶完毕,环视一众正襟危坐的陪客,小侯爷漫不经心转动着猫眼石,一副闲聊的口气。
    “是,下官有所听闻。”
    “方督抚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在奏折里特意保荐你,说如今地方官,操守不佳者多,唯云大老爷是例外。”
    “督抚过誉。”
    “上头要提拔你,不过照本侯看,既然云大老爷操守绝尘,何不留以长养百姓,是吧?”
    刘清及几个书办差点没把口里的茶喷出,这个小侯爷,绝!
    云染眉角都没动一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民牧者的本分而已。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唔,看云大老爷这样子,对升不升官无所谓?”
    云染笑笑,小侯爷却不放过她,“说啊,假若本侯这次来是颁令的,真不介意?”
    云染还是笑笑,不答反问:“小侯爷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当然……不。”
    “就是这个道理,看起来是件善事,但招致恶果也说不定,你只能控制那个因,控制不了那个果,里面涉及的因素太多了。”
    “如此说来,云大老爷也是不相信所谓好人好报那一套的,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做,得罪一大堆人,反正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王爷莫怪,下官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来。”
    小侯爷挑挑眉。
    “说的是人既然都是要死的,何必还要活?”
    有的人笑了,有的人没笑。小侯爷慢慢道:“说得好。”
    “下官绝无冒犯之意,”云染再恭谨不过地答,“下官只是想说,即使看不到结果也要做,是因为你已经决定了要做。如果结果不好,那么就承认跟面对,不必怨天尤人,看开一些,如同种瓜种豆,总有长歪瓜裂枣的时候,但不能因为有这个几率,就什么都不做,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小侯爷嘴唇上扬了扬:“这么看来,本侯可不能让大老爷饿了肚子。葭来县云瀓接命!”
    他身后的随侍双手捧出一个卷轴出来,是吏部专用的委任文书。
    众人屏息。
    云染肃颜,起身,拂一拂袍,正要行大礼,这时听一人用不疾不徐但显得很有分量的声音道:“且慢。”
    语惊满座,不但云染诸人顿住,连一干执役都屏息以待了。
    就在这令人凝窒的气氛中,只见朗温亶望缓缓起身:“且慢。”
    “下官本不该打扰这么重要的一刻,但在大老爷高升之前,想让各位见见两个人——如果见完之后,大老爷还是大老爷的话。”
    这话说得模棱,小侯爷不悦:“有什么话,非得这个时候说?”
    “请小侯爷恕罪,这也是为了小侯爷好。”
    “唔?”
    “当然,更为了朝廷的体面。”朗温亶望陪笑着换个说辞,“况且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对吗?”
    “好吧,”瞥纹丝不动的云染一眼,小侯爷复坐下,“是谁?”
    “大老爷的两位老熟人。”说服了他,接下来就好办了,朗温亶望拍一拍手,“带人上来!”
    一位高瘦老者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显然没经过如此大场面,中年人攥着衣角,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这两位是——”
    等他们朝自己行过不甚流畅的礼,小侯爷皱眉。
    “小侯爷莫急,”朗温亶望转向云染:“请问大老爷,可认得他们?”
    来者不善,这在云染是早有警醒的,她不认识面前二人,可这两个人的神色,明显像认识她,却又带着疑惑。
    再看朗温亶望,他紧紧盯着自己,那种仿佛猎物已然落入网中的凛冽眼神,让她心惊。
    移开,听朗温亶望道:“怎么,大老爷不认识?”
    云染想不出自己认不出来这两个人有什么天大干系……等等,他刚才说过什么,“大老爷的两位老熟人”?
    ——云瀓!是认识原来的云瀓的人!
    “如果见完之后,大老爷还是大老爷的话。”
    她明白了!
    视线迅速扫过四周,没看见云良——这下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不,也许是朗温亶望故意使了手段,让他进不来!
    朗温亶望布置了这一切,特意选在了众目睽睽的今天,要揭发她并不是云瀓。
    她发觉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却忘了去走。
    他什么时候动的疑心?
    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真想捶捶脑袋,这个身体本尊的记忆里翻不着啊!
    这时看到对面蒋天逑满脸焦急,眼色指指那两个人,又点点头。
    可惜她与他默契没达到那么好程度,还没理解,那边朗温亶望以状似遗憾的口吻道:“看来大老爷是不认识啊。”
    下意识告诉她不能再迟疑,再迟疑就穿帮,而且大家满头雾水也不容她再迟疑——云染有个很大优点,是身为现代人训练出来的,内心再慌,外表也不表露半分,道:“我认识。”
    朗温亶望眼神一变:“那么,请大老爷说说,这两个人是谁?”
    “小侯爷,”云染却没理他,转而朝上座上的人道:“我认得谁与不认得谁,不知与二老爷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小侯爷闲闲转着猫眼石,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接触到云染略带恳求的目光,他笑了,朝朗温亶望道:“不错,你要说什么快说,本侯没闲工夫在这里与你们耗。”
    朗温亶望是明白人,嘴角露出一丝奇特而暧昧难明的笑,爽快的遵命:“启禀小侯爷,此二人,一名云鸿,乃江宁云氏一族耆老;另一名周大赶,亦是当地人氏。可以说他们看着我们的大老爷从小长到大,然而,不知为什么,现在的云大老爷似乎并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