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8 三少救驾


“你有确认云澂真假的证据?”
    画舫随水而行,囡儿们唱着小曲,以浪共、笛子、笙等伴奏,依依呀呀飘荡在渠港上。
    “是。”作陪的朗温亶望给小侯爷斟酒,他吩咐人放下竹帘,把一切闲杂人等摒绝在外。
    “你可别说又找了几个所谓证人来,云澂说的那些话,虚虽虚,但偏偏不好驳,再多证人也白搭。”
    “不,这次是没法用记忆受损什么借口的,”朗温亶望答:“是从生下来就抹不去的印记。”
    “唔?”
    “云鸿说他记起来,真正的云澂右胳膊底下有块形如拇指盖大小的殷红胎记,只请人当堂验一验,如果有,朗温绝不多说二句。”
    小侯爷摇着酒杯里的琥珀光,“云鸿当时怎么不说。”
    “也是才想起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
    “中原人小孩出生后有个仪式叫‘洗三’,他和他夫人参加过云澂的,当时众人还说了许多吉利话儿。”
    “有意思,”小侯爷遥想着某一幕场景,笑:“只是不知道云大老爷肯不肯当场宽衣解带呢?”
    朗温亶望也笑:“只怕不脱也得脱了。”
    次日云染听到朗温亶望的说法时不可谓不吃一惊,朗温亶望咄咄逼人:“就请大老爷当堂验证,以堵悠悠众口。”
    云染脑筋飞速盘旋,朗温亶望催促:“怎么,大老爷心虚了?”
    “胎记在本县身上不会跑,要验,我定然让二老爷看见。”云染话锋一转,扬扬手上几本册子,“不过公堂之上说公事,有几个问题,我却想二老爷就能当下解释清楚。”
    朗温亶望胜券在握,因此做出大方的模样,“大老爷尽管讲,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染从中抽出一本:“户房鲁先生走后,一时没找到人替代,我看了不少账册,发现很多问题。”
    “大老爷懂看帐?”听她这么说,朗温亶望面色微变,但还不至于认为她真能查出什么。
    “略懂,再多请教些人,也就大概知道来龙去脉了。”云染道:“首先一笔,五年前僰水大涝,本县赈务由你督办,经手的款子很不少,最后的亏空也大得吓人,无论是放赈时登计的户口数量、年龄、耕种土地亩数、剩余粮食储备、农具、牲畜情况等等,还是办粥厂的粮食采买、人工日钱、统计核算,都只记了个大概,十分模糊。”
    “嗬,前后述录的有好几十本册子,洋洋数万言,拖沓琐碎,大老爷全看完了?”
    “请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比较复杂,不过对比其他县,都是这样做的。”
    “据我所查,起码三万两银子糊里糊涂。”
    “账是平的。”朗温亶望吐出四个字。
    “但明显不对。”云染五个字。
    “大老爷,你应该晓得,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大老爷列举的这些事,当时都是各房胥吏去办,对于灾民,我查得了一户两户,查不了千户百户,想必大老爷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来判断。”朗温亶望侃侃而谈:“当然,大家心知肚明,胥吏们从中舞弊不可避免,这没有办法,更何况一般情况下,灾民们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过于夸大自己受灾的情况也料想得到,大老爷怎么能把他们全算在我头上呢?”
    “这么说都是别人的错?”
    朗温亶望梗了一下:“哦,当然不是这么说——”
    “第二件,”将救荒底册放下,云染拿起另一本:“收支主簿这一册里,税收的收取也令人存疑,朝廷有统捐,对于土产、各色物品买卖,除非落地销售,不另开征。可看我们县,城前管卡且不说,只要入了城,各种厘金节节抽收,什么叫市例钱,什么叫草鞋钱?这些钱收了之后到底去了哪里?根本没有说明!”
    “这是户房的事,属下保证属下手里都很认真,真正涓滴归公,只怕是难免得罪了人,所以有人造谣中伤属下,大老爷不可轻信。”
    涓滴归公?真亏他说得面不红心不跳。云染道:“如果二老爷真如此清廉,请问大宅怎么起的,各处别墅怎么起的,灾涝年间趁地价贱,买了许多良田,钱又从何处而来?”
    朗温亶望道:“属下经年有些积蓄,在外做些生意,或租给佃农,自然尚宽绰。”
    “好,过去的且不论,单讲抽税,在朝廷所定的规矩之外,那些杂税根据的基础是什么,别提户房,这可是先经过你批准的。”
    “这——各地情况不同,我也是为了本县的税收——”
    “我看是中饱私囊!重税只会带来恶果,税轻则私减,税收才可大增,如此才是真正为了本县!”
    “大老爷这话什么意思,”朗温亶望面色勃然而变:“是强加属下罪咎么?小侯爷,请您做主,这种罪名属下无法接受,大老爷要没有证据,属下也是可以反告的!”
    小侯爷掏掏耳朵:“理论就理论,这么大声干什么?也不看看你们是一县之主!”
    “到这个时候了,下官的意思也该跟王爷说明白,”联想到胎记难题,云染豁出去了:“二老爷把持葭来十多年,整个县内部到底有多腐烂,我在这里难以一一述清,二老爷要证据,除了堂下这几本账册,其他的我候两天整理出来,要多少有多少——”
    小侯爷插语:“云大老爷,本侯代天巡狩,遇贪贿污佞,可法诛赃奸。你要想好,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在向本侯陈奏,可否承担得了后果,可有没有退路?”
    “为了一县之民,下官作为父母官,不能看着剜他们的肉,来补少数人的疮!天下是平安的天下,所有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也都是侯爷的子民,哪有子民受难,君父却袖手旁观的?如果下官尚且知道爱惜自己的百姓,小侯爷胸怀万民,自然比下官更加痛惜,对吗?”
    小侯爷转着猫眼石。
    朗温亶望冷笑:“大老爷这是一口咬定属下了,倘若属下真如您所说那么不堪,这十多年葭来是怎么过来的,总不至于天上地下就大老爷一个人慧眼如炬!”
    “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逢迎上头之意,现在疮烂了,就到了该挤的时候。”
    “小侯爷——”
    伸手制止朗温亶望,小侯爷道:“民力久普存,爱养在大吏。云澂,两天后你把你说的证据一一列明报上来,本侯自会判断。如有半点虚假,那么到时,本侯为难的就是你了!”
    “是。”
    夜。
    云染伏于案前,旁边是一摞摞如小山的账册资料,蜡烛已经燃尽一枝,她取出新的,点了,墩到旧的底子上,重新坐下,忽然窗户被弹了下,她吃一惊,欠身刚推一线,一个人影飕地窜进来,云染尚未瞧仔细,即被双手捉住,一块湿巾蒙住口鼻,软倒,来人一翻身将她扛了起来,一脚踏在窗槛上,往上一跳,便到屋脊,风驰电掣而去。
    云良端着马蹄糕进来,举目四顾,空无一人,书桌前纸张飘零,愕然,马蹄糕滚了一地,随即铜锣敲起,当啷,当啷——
    “公子不见了!”
    这边宗姬凤林才出县衙门不久,之前与云染讨论《九章律》讨论得头昏脑胀,感慨官也不是好当的,后脚就听见了锣声,一抬头,辛奕出现在眼前:“云公子被人抓去了。”
    “谁抓的?”宗姬凤林跳脚:“娑罗呢?”
    “他已经跟去了。”
    “你也快去,看看是什么人,别伤着云澂!”
    辛奕不动。
    “还不去?”
    “公子让娑罗去保护云公子已经出格,我们两个人中必须留一个,不能离开公子。”
    “不是有其他暗卫?留下他们就行。”
    “恕难从命。”
    “你说什么?!”宗姬凤林怒。
    “不敢。此时葭来形势复杂,万一有人施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公子安危,比云公子重要多了。”
    “没有他还要我干嘛?”宗姬凤林扇子啪嗒一折,“马、上、给、我、去!”
    辛奕依旧不动。这时云良带着呼啦啦一班衙役冲出大门,宁卓非指挥着谁去东边搜谁去西边找,远远望见宗姬凤林,云良扑过来:“三少,我家公子不知被哪个歹人掳走了,请您——”
    “我知道,”三少暂敛怒气,缓颜道:“我这边已经有人跟了上去,最低限度云澂不会有生命危险。”
    云良大松一口气:“不愧是宗姬家的高手,这样我就放心了。多谢。”
    “贼人是不自量力。你有没有看清楚贼人面目?”
    云良摇头,“我在院子里的时候感觉屋顶上有道黑影过去,进屋一看,窗户开了,公子不见了,不过这种关键时刻敢出手的——”他突然面色一变:“啊!”
    “怎么了?”
    “是二老爷,一定是二老爷!”云良失了仪态,猛然抓住他手臂:“不行,不能等,一定要马上找到公子!”
    绝望的猜测在他眼里升起,表现得那么明显,宗姬凤林顾不上把胳膊抽离:“为什么你认为是朗温亶望?”
    云良手松开,往前快走几步,衙役们擎着灯笼来来回回,他穿过去,茫然的看着黑夜,手抓住头,蹲下,宗姬凤林看得莫名其妙,正要上前,他忽地掉头就往衙门跑,宗姬凤林几步追上:“到底怎么了?”
    “我要去通知夫人,我们得收拾行李,我们要赶快走……”他语无伦次,嘴唇蠕蠕,宗姬凤林有些不耐地:“就算是朗温亶望捉他,那又怎么样?他最多不过想验证云澂到底有没有那个胎记——”
    云良睁大眼,然而阻止不了他说下去:“就算云澂没有那个胎记,那又怎么样,我们说云澂是,他就是!”
    不能不说,云良这一刻感动非常。
    “而且朗温亶望这样做,不就证明他心虚?要走也是该他走!”
    “多、多谢三少,我们公子能有您这样一个朋友……可是,您不知道,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是真是假不重要,是男是女重不重要?一旦被拆穿,不但前程全毁,小姐的清白……
    云良觉得自己无法想下去。
    “我不知道什么?”宗姬凤林追问,瞧这样子,莫非秘密下面还有秘密?
    幸而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朝宗姬凤林行额手礼:“三公子。”
    “你是——”
    宗姬凤林向来对自己这些长得大众脸的手下记不住,只见他接着朝辛奕行礼,而后道:“娑罗大人还在追人,但他令我回来告知公子,那人抵不住,已经将人质转移了。”
    “转到哪里?”三少与云良异口同声。
    “十九巷。”
    云良道:“那不是花堂子里么?他们想干什么?”
    宗姬凤林道:“一个花堂子而已,你就不晓得把人带回来?”
    云良频点头。
    “那里像是经过布置,有许多高手隐藏,属下怕闯堂子反而耽误时间,因此先回来。”
    “我马上叫宁卓捕头带人过去,”云良急急道,“迟了怕又转地方。”
    “贵县三老爷在那里喝花酒,”那人道:“只怕宁卓捕头无法硬搜。”
    “我去!”云良道:“拼着得罪三老爷也要救回公子!”
    “既然有布置,只怕你去无用。”宗姬凤林理一理衣角:“我去。”
    刘清是十九巷的常客,也是阔客,因此花巷里的红姑娘没有一个不奉承三老爷的,倒是宗姬凤林,由于从未涉足过葭来花场,嬷嬷姑娘们没一个认识他,因此等他直入名萃坊的时候,嬷嬷丫头们叫声不止,宗姬凤林也懒得理,脚步又快,往中间堂屋就闯——堂屋放了门帘,这是表示屋里有客的意思,有客而强行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认出是宗姬凤林,吃了一惊,有气也只得克制了,迎上前来陪笑招呼,“三公子怎么来了?”
    宗姬凤林斜着眼看他:“你来得我来不得?”
    刘清一听口风不妙,赶紧又陪笑答说:“自然来得自然来得,谁敢僭您三公子的!”
    与刘清一起喝花酒的还有两三个客人,早离座在一旁候着,宗姬凤林瞧满桌子酒菜已经上齐,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四周逛逛。”
    刘清巴结着相陪,宗姬凤林有意无意问:“朗温亶望到了没有?”
    刘清一愣:“二老爷?二老爷要来吗?”
    他神色不像作假,宗姬凤林凝眉想了想,踏出门去,堂屋在院子正中,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宗姬凤林一间间踹,坊间客人跟姑娘们惊呼连连,刘清在一旁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阻止。这时屋顶上贸然出现几个黑衣人打了起来,众人纷纷围拢来看热闹,宗姬凤林眺到被人挟在腋下的一个白色衣衫人影,霎时明白是云澂,冲刘清喊:“瞧瞧你们大老爷被人捉了,还不快叫人上去帮忙!”
    刘清擦擦眼睛:“咦,还真是!大老爷也来花堂子?”
    宗姬凤林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辛奕,给我上!”
    除了辛奕,跟随在暗处的影卫有七八个之多,此时一窝蜂拥上顶,刘清还在那里摸脑袋:“到底是哪个——”
    宗姬凤林一踢他屁股:“懂规矩不懂,嚎嚎个什么?要本公子帮你动手吗?”
    “是,是,”把自己两个家仆吼两声,刘清伛着腰朝嬷嬷叫:“院里护院呢,一起上!”
    家仆及护院喃喃:“我们不会上屋顶~~~”
    “搬梯子啊!”
    于是爬屋的爬屋揭瓦的揭瓦好不热闹。嬷嬷竭力仰着脖子掩着眼睛呼呼哀哉:“各位官人你们轻点啊,踩坏了我们的屋顶我们可找谁赔啊~~~”
    乓啷一声,一个人扎下来了,人群轰地散开,又小心翼翼聚拢来,跌下来的是挟人的那方,眼青鼻肿,满嘴是血,虽然穿着黑衣,可月光下能看得见他胸前洇着一片鲜红。
    姑娘们吓得发抖,胆小的逃回屋里去了。
    嬷嬷也止住了嚎,肥颤颤的身躯朝刘清挪了挪:“三、三老爷,您可要帮我们做主,这要是出了人命——”
    “行了,”刘清大手一挥,毫不客气的指挥着其他房里出来的客人,某某赶快去衙门报信,某某帮忙抬人,一面小心窥察着宗姬凤林的脸色,深怕哪里没做好又惹来他一脚。
    宗姬凤林此刻倒是顾不上他,他紧张地看着辛奕与之交手的那个,正是那个人倒挟着云澂。还好辛奕就是辛奕,半柱香左右的时候逼得那人不得不松手,眼看云澂滚下来,三少一个箭步跨到下头:“扔给我!”
    辛奕忙着对付变得疯狂的敌人,脚尖轻轻一拨,一直昏迷的云澂就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三少怀里。
    那脚尖的力气很妙,缓冲了人体下坠时的力道,不过三少仍是入手一沉,咬着牙才没让自己跌坐倒地。
    他发现云澂的衣服有拉扯的痕迹,左边衣襟已经松了,这让他心里冒无名火,先朝辛奕喊一嗓子“给我狠狠揍你对面那个王八蛋!”;接着低头审视怀里的人,天气渐热,他只穿了件熟罗单衫,云澂却看样子两件不止,但他心里还是窝火,直到目光无意中凝视着某一处,那里皮肤白腻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摸上一摸,然后蓦然回想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动心、因一本书而肌肤相接所领略的那种滑腻溜手的感觉,以至于忽然呆在那里作不了声。直到身后的刘清忍不住,不明白大老爷的脖子有什么好看的,试探一句:“三公子?”
    三少这才吐出一句废话:“你坐轿子来的?”
    刘清点点头,三少道:“去抬进来。”
    于是也不管天上地下的乱斗,将云澂放进轿子里,自己骑着来时那匹马,一路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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