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从长而芜杂的梦中醒来,做了什么梦只剩下残碎的剪影,等再清醒一些,那些剪影也抓不住了。
非但没有睡后的精神百倍,反而觉得神经更加紧张,这阵子一直绷紧,松不下来,额头隐隐作痛。
帐幔四合,她认出是自己的青布幔子,闭一闭眼试图强迫自己放松,忽听得二门外有人敲门,打的震天价响,她眉头微蹙,正要起身,接着有人开门。进来的人分明是个男人声气。侧耳听了听,听不出,而那声音渐渐到了自己房门前,随后听得屋子外面有人低低的说话。
撩开帐子准备披衣,却吓了一跳,床边不知何时拖过来一张美人椅,一人正在上面睡觉。
这一惊非同小可,恰此时门豁啷一声推了进来,睡觉的人也醒了,揉一揉眼睛,先看向床上,见云染坐着,咧嘴:“你醒啦?”
“娘!”云染又急又气,指指宗姬凤林,“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能让他——”
云夫人朝后示意云良等退下,阖门,将端着粥的托盘放到桌上,却不答云染的话,向宗姬凤林道:“三少真是诚挚,居然一直守着。”
宗姬凤林忽然有点难为情,眼睛看向别处,又转回来瞅云染的表情,她像没听到云夫人说什么,神色严肃,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
“染儿,我们的事,我决定托三少帮忙。”
“呃?”云染扶扶额头,猛然意识到母亲唤自己什么,不敢置信,头痛一下子也顾不得了:“您是说、您是说您告诉了他——”她指指宗姬凤林又指指自己,最先反应是把外衣什么的都套上。
“是的。”
宗姬凤林此刻又笑了,那是心底的愉悦浮上眉间,本就年轻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层光亮,神采飞扬。
他说:“原来你叫云染,我从此以后叫你染儿,好么?”
染儿?
染你个头!
云染一时浑如木塑,滞在了床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会出现这样大翻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见到翻窗而进的一个陌生人脸上。
“娘,您是不是受人胁迫——”
瞧她脸色越发难看,云夫人连忙几步上前,坐在床沿,握起她手:“孩子,娘只是代你拿了个主意。”
云染愣愣看着她。
“从兆王一案开始以来,你承受了多少压力,娘虽不清楚,但能感受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梦里老说梦话?”她为她挽起一缕散落的头发,挑到耳后:“咱们府里、以及你受的暗算,不是一次两次了,虽说都有惊无险度过,可这一次他们要揭穿你的身份,只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昨晚自从你……娘一夜没睡,想了很多,娘什么都不怕,哪怕以后要坐牢要治罪,只要你还活着,只要咱娘俩儿还在一块儿,娘就别无所求,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拿你的命这样一次次去赌!”
“娘……”
“三少说他会帮忙,可他并不知道我们的苦衷。你爹曾说,对付敌人,最怕的不是对手有多么强大,而是自己内部并不稳固。我们求人帮忙,却遮掩着这最大一个秘密,即使上次你说可以转移矛头,然而小侯爷呢,那些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人呢?欲人诚待己,先以诚待人,娘只明白这个朴素的道理。”
“可是娘,您就不怕——”
云染欲言又止的看一眼三少,三少不是傻子,当即气道:“你说我会要挟你出卖你吗?”
云染缄口。
宗姬凤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嗓子眼里堵得慌,莫名其妙的感到窝囊。他一向春风得意,从生下起就畅着性子来,如今却为了个小小县令找罪受。她大概不知道他一直对她太好说话,和她打交道,他真是再退让不过:兆王一案,从一开始他故意找借口送她去宾州,到借人帮她劫狱,到暗中软磨硬泡二哥一定要帮她忙,到现在搜罗朗温亶望那些贪污受贿证据,因为其中一些涉及到廪君家,他连一向不怎么瞧得上的廪君苕华也写信过去了……这上上下下出大力,不过为了讨她的好。
他从没有这么当回事的在意过一个人,真真爱屋及乌,连她周围的人都要讨好,不说云夫人云良,就是那些六房书办,他平时眼都不抬的,如今进出还礼貌的打招呼……只要能让她喜欢,他什么都乐意去做。
她大概不知道当他从云夫人口中得知她是女儿身、原是云瀓的妹妹时,那一刻的狂喜将他淹没,活了二十年他从没感谢过上天什么,而那一刻他冲出房门对着天大吼三声,惊得辛奕娑罗首次没有危险却猛然现形:难道三公子又中了什么蛊了?
及后他察觉失态,但是嘴角抑制不住上扬,蹑手蹑脚回房,细细端详着衾中人的眉目,青丝如水,眉目如画,温和柔软……以致云夫人过来再三请,他也不肯挪动半步,最后硬叫手下去公馆把自己的美人椅搬来,守至天明。
“三少希望我怎么做?”
“诶?”
“既然三少知道了云染的秘密,是希望我退出官场呢,还是马上收拾包袱走人?”
三少磨牙:“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云染不相信,是云染深知秘密一旦捅破,纸包不住火,在官场上更是如此——”
“去他的官场,我不稀罕!”
云夫人稍惊,宗姬凤林按捺,表示歉意,云染沉着道:“像三少这样生来如意的人,世上并不多。更多的人,无父母荫庇,一点一点学会摸爬滚打,尝受被骗与欺叛,经受种种苦难与污辱。抱怨没有用,解释亦没有用,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学会谨慎与小心,请三少见谅。”
三少听完,气早消了,凝眸视她:“你是想把这个官当下去的,对吗?”
云染侧首:“今后只怕不行了。”
“假若行,更假若因兆王及此事,你一路飞黄腾达,当了大官,我问你,你想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云染一愕,接着淡淡一笑:“泽被于民,以大道行于天下,是每个读书人的愿望。”
“那么你看我呢?”
云染不明所义,投以疑问的目光。
“你是读书人,那你看我是什么人?”
花花公子呀!
宗姬凤林笑,大概猜出来她会说什么,道:“我们的理想不同,我所乐的,不是你的大目标大道理,我乐的是兄弟俱在好友无故,乐的是日有佳肴夜有美酒,乐的是游历山川俯仰无愧,所以,我们没有冲突。”
也就是说她无需顾忌他。
因为他对她顾忌的没有兴趣。
云染半晌无语。云夫人微微一动:“不想三少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染儿呀,其实三少说得对,娘看那戏台上唱的,就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又怎么样,像□□爷,十几位皇子在他生前争夺皇位,在他死后宫变不休,据说他的暴毙很有蹊跷……”她叹一口气:“还不如一家子在一起安安心心的,过两天平静日子。”
三少拊掌:“夫人原是我道中人!”
拿眼色指指云染,却见云染半垂眼帘,思虑不定,终于抬起头时,已经容色平常。她反握云夫人的手:“娘,孩儿知道您的意思,但是,现在世道那么乱,正是因为很多人不让人过上平静日子。云染可以跟娘避世,安心于自己一家的平静,但这平静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世道已坏,随便一个恶吏或者比我们强的人都可以破坏我们的平静,据理告官,官又有几个好的?所以云染宁愿反过来做官,只要还能做一天下去,就保一天任内之民的平静,以及公义。”
“但咱们只是小官,又能有什么大作用呢?”
“不需要大作用,三少刚才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离云染太远。我审的案子,无关乎什么苍生大计,无关乎什么国家兴亡,只是普普通通的囚犯,只是普普通通的家人,小,多,而且杂,但正是这样,才切切实实的攸关疾苦,才叫真正做一些实事。只是,”她跪坐起身,端端敬敬朝云夫人一拜:“让娘跟着我受苦了。”
云夫人目中泛泪,一壁扶起她一壁拭眼眶:“我的儿,你有什么错!舍小我全大我,娘不苦,娘高兴,你爹要能听到你这番话,定拉住你浮一大白,真正对上他脾气!”
轮到宗姬凤林半晌不语。深吸一口气,他才又道:“莫怪无人怀疑你是女子,非男子不足以有如此见解胸怀。”
云染摆手:“刚才是我多疑。实因云染之顾虑,并非三少,而是二公子。”
“二哥?”
“试问,三少担保会不会将这秘密告诉二公子?二公子会否因为利益透露给其他人?”
本来听到后一句,三少难免不高兴,但他决定将自己忍功再修炼一层,道:“我可以不告诉我二哥,只是若要赢,怕瞒不过他。不过他断断不至于再传给别人!”
云染在心底叹气,面上不再反驳,轻声道:“好吧,且不谈这个。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几天局面平静的诡异。云染这方既不再提查账之事,朗温亶望那边也不再提真假之疑,天气躁热,蝉虫高鸣,七月流火,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一切又似乎在蒸腾中酝酿。
百姓们白天冒着烈阳劳作,晚上扇着蒲扇讨论着异乎寻常的热,不过更热的是钦差大人两天前终于颁布的委任,虽然老百姓们不识字,可口口相传,硬争着背也背下来了,流传最广的几个字是“体恤民艰,大破积习,可谓廉吏之表率,可抑贪风之日长。”
“哎,像咱们大老爷这种能伸张正义、惩处奸凶,而又不畏权势、宁肯负罪的,天下有几人!好官难得,不知升了个什么官儿?”
“具体什么职儿还没定,不过说是逾格奖赏,让进京引见!”
“啊,那不是要见皇帝了吗?”
“是哇!”
“真好,大老爷这样的官,应该多升几个,咱们过日子就不怕了!”
“好是好,可是以后大老爷走了,咱们怎么办?”
“啊,”前头高兴的人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之前咱们担心的不就是这个?虽然大老爷升官是应该的,可他要能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
“我们是留不住的,”一个老者抽着自制水烟,叭嗒叭嗒:“大老爷是人中龙凤,岂会留在我们这里一辈子!”
大伙儿齐声叹气。
“干甚么干甚么,”老者道:“这是好事!都给我提起样儿来,想着送大老爷一件什么表示表示才好。”
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有说万民伞的,有说凑银子的,谈论半天后一人问:“有谁知道接任大老爷的是哪位么?”
就在这天半夜,右城门悄悄的开了一条缝,闪进一拨动作敏捷的人,这些人直奔县衙而去。县城里的百姓觉得过得很平常,听到几声狗叫,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和低声的呵斥,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对这些微小的响动谁也没有在意。早晨醒来后,人们从县衙门口进出人物的异常神色上、从那无头苍蝇般的衙役身上、从那些交头接耳的兵丁脸上,知道本县发生了大事。一打听,是新任县太爷昨夜到任,却被湖匪劫持,押着进了城,等到汇报大老爷的时候突发奇袭,一齐被拉走了。
有人说是兆王的人来报仇,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是独目王,还有人举报昨晚护夜时看到有一群人奔到东边的牛脊岭去了,会不会就是劫众?更多人奇怪,一县的兵丁,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县太爷被绑架?于是又有人出来分析,官兵共百余人,分了三拨,一拨在城门,一拨在家,一拨巡夜,在衙里的不过七八个,那晚偷袭的湖匪早有准备,百十号在城外埋伏着,干事的都是精英,快枪短打,而且,只怕有内线……
正是议论纷纷个个都要上县衙出谋划策,第三天早上,有从牛脊岭过来的说,在岭南破庙后发现两具尸体,从穿戴上看不像普通人。坐镇的二老爷闻言,表示出极大关切,亲身点兵点将,上马出发,一路浩浩荡荡,云良一到现场差点昏过去,只见石头旁窝着两具无头尸首,头顺着坡不知滚落到什么地方,脖腔子喷出的血把很远的草都染红了。
见者捂鼻。
朗温亶望镇定的吩咐姚夙上前验尸,分出一部分人去找头,另一部分人回去打棺材,等大家领命行动后,他下了马,来到尸体旁。
“没有头,属下也一时不好分辨,”姚夙禀道:“属下更没见过新任大老爷,实在措手。”
“看看他们腋下有没有红痣?”
“没有。”有人在后面答。
他缓缓转身,发现局势已变。
日当中头,草木繁茂。
早该跳出来护卫的人一个都没出现,朗温亶望想了一想,全明白了,下颔微扬,哂笑:“原来是你的圈套。”
云染立于三丈外,云良及一众衙役此时都站到她身后,除了还莫名所以半蹲不蹲的姚夙塔格。
“当日残指王临死说了三个字,娄管家有报告给你么?”
“哦?”
“他说第一个,我琢磨了很久没明白,后来终于知道,他说的是,他死时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人,就是杀害他的凶手。”
“原来你从那时起开始怀疑了。”
“正如此刻,闻到我死讯第一个出现的人,必定也是那个要害我的人,因为他控制不住想确认对手是不是真的死了。”
“大老爷,说来说去,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何必绕圈子,你,才是真正的兆王。”
衙役们个个惊诧。
朗温亶望扬眉:“大老爷在说笑话?你看,大家都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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