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为冉氏女

25 妥胁


夜已深,又是一场冻雨突袭,廊间夜风雨意斜突,卷起新挂的棉帘。
    绢草久久未睡,窗间烛影轻曳,桌前冉敏依旧深勾首埋写,剪影微漾。
    绢草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旭日东升,她忽从梦中惊醒,东院的门启开,将自己关入屋内三天,不饮不食的冉敏忽然消失。
    她心中焦急,连忙支会珍娘,加上院里的丫环婆子,一同寻冉敏。
    齐氏却派人告诉她,莫再寻找,冉敏被冉老太爷寻去了,珍娘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担心冉敏同冉训冲突,忙命小厮芳哥去冉训二房前打探消息。
    谁知才过了一会,冉敏便被人送回,她神态疲惫却放松。
    绢草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情,然而从那天开始,她们主仆的行动不再受限。大姑娘换上男装,从曹大手里接手生意,亲自打理。
    烛光渐微,冉敏抬起头,舒展微僵的脖劲,乘起机会,一旁伺候的绢草忙递上刚煎好的参茶。见冉敏饮下,又忙不迭得剪去开岔的烛芯。
    冉敏的容貌似耿氏,绢秀又带着书卷气,杏目樱唇,抿唇时梨涡微现。她的皮肤白皙玉腻,跳动的烛影映在她的脸上,温柔却又神秘。
    三年,事事如棋,局局新。
    这三年,她同廖家交往甚密,与廖仙芝更是成为密友。廖靖远仍在她的荣氏烟火铺出研制他的火器,每一次火力强度突破时,她都能从他那宛若冰山的脸上捕捉到欣喜的情绪。
    云缄将他的兄妹接到冉敏在外买的庄子上,尽心尽力为冉敏办事。三年的时间,他倒超过曹大,成为她的心腹同贴身侍卫。
    北南二冉合族之后,宋嘉绎离开东津,再也未出现过。只有冉平、冉安与冉慧姐妹继续寄养在北冉,与冉媛同亮哥儿作伴。
    亮哥儿入族学已有三年,早前冉敏启蒙的底子扎底,每每先生考教,他总能在同窗的羡慕景仰中名列魁首。
    他已上祖谱,大名正式改作冉熠,但冉敏仍是以“亮哥儿”唤他。唤得他极为受用。
    唯一令冉敏不满得是,亮哥儿仍旧保持了同宋嘉绎的联系,并且把那时他对宋嘉绎的崇敬之情廷续至今。“绎哥哥今日在淮北买马;绎哥哥中了案首,绎哥哥要去京城述职。”诸如此类的消息,令冉敏繁不甚烦,索性扼令亮哥儿在她面前,不准再提到宋嘉绎此人。
    冉敏的小学堂并没有再办下去,如今她事繁务重,打理自家生意的同时,又要兼顾允诺冉训的课业,每日只象征性的抽检亮哥儿同冉媛的课业。所幸两人早已被冉敏培养起好习惯,便是她有时忘记检查,两人也能老老实实完成,不令她费半点心思。
    冉敏知道,约定的四年已过大半,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在这短短时间里,她要马不停蹄,才能按照设想在她临进宫前,为亮哥儿,她的弟弟,留下一个相处安全的成长空间。
    是的,进宫!
    宋嘉绎直白的语言,将她的心境几乎打入谷底。她从未想过,前生从未得到重视的自己,竟然会被冉训看上,被选为送入宫的棋子。
    她想反抗、想破坏,恨不得冲出冉府,将廖靖远正在研制的火器拿出来,与整个北冉同归于尽。
    可是,她不能。如同那时,詹湛用馥儿威胁她般。她有亮哥儿,如若她作下此事,那亮哥儿的处境又会如何?作为一个弑族之女的弟弟,他将沦落到被四邻耻笑,百姓污辱的境地。
    投鼠忌器。她重生一世,并不是为了再一次悲惨!
    冉训履拒不见,她选择了闭门绝食。她相信,冉训要的是一个健康送入宫廷,为冉氏谋利的女子,而不是一具死尸。
    三日,只是三日,冉训便将她传唤。闭门三日,她少食少睡,原本充盈的小脸消瘦许多,幸而底子好,只是看着有些憔悴。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冉训,她还记得重生前的最后一晤。
    那时,她与翟家的关系已到了如履薄冰的境地。翟湛送她归宁,已有休妻之意。
    冉训连门也不让她进,只派人训斥她不懂为媳之道,令人将她送回翟家。
    离开冉家之时,冉敏质问冉训亲侍:“祖父说我不懂为媳之道,不善理家财,敢问祖父。养不教,孰之过?冉氏教女有方,贵达帝妃,是家族荣光。如有不孝子孙,那便是自己生性顽劣,不配为冉家子孙。如今,我才是真正懂得冉家家训!”
    再次听闻冉训的消息,她已是假死之人,居小叠山。翟湛告诉她冉训病逝,她只一愣,印象中的冉训,高高在上,强势威严,仿佛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样的人,也会衰老,也会死亡。
    那一日,翟湛默默守在她的身后,直至月沉西山。
    冉训坐在书面的高椅上,右手持笔,目光如矩,怒视着眼前的少女。她长得更似耿氏,美丽而恬淡,尽管年幼,已具美人雏形。
    他在打量冉敏之时,冉敏同样也在打量他。冉训今年六十五岁,精神矍烁,虽然致仕在家,常年养花斗棋,他的身上仍然存留着上位者的气势。
    “哐!”砚台在冉敏的脚下绽裂,墨色飞渐,杏色的袄裙处处墨梅。
    “你算什么东西!”冉训一掌拍在书案上,将案上笔架震倒,“竟敢威胁我,没有冉家,你什么东西也不是!”
    冉敏并未害怕,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愤恨的冉训。她半步未退,直视冉训,一字一句的质问:“我也想问问祖父,我到底算的上什么?又值何价钱?祖父生养女儿、孙女,便是待价而沽,为冉氏添砖盖瓦的吗?”
    “混账!你们都是冉家养大的。出嫁为媳,若是没有娘家在身后给你们作靠山,你以为你们真能在夫家站住跟脚吗?”
    冉敏冷笑道:“那么祖父想要什么?冉氏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将我送入宫廷?祖父不怕我虚与委蛇,入宫之后对冉氏不利?”
    冉训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你不会的。”
    “你不敢!”他从倾倒的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取砚倒水,饱沾墨水,重重在纸上写下一个“熠”字。
    熠,盛光也。
    冉敏目光微敛。坐在上首的冉训却将笔抛开,沉声说道:“老夫虽然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守信诺之人。”
    冉敏凝视着他,心中复杂。冉训在向他承诺亮哥儿的未来。只要她答应,前世未名而夭的亮哥儿,今生便能得到一个名字。
    “冉熠。”冉敏不自觉在口中回味这个名字。这不仅仅是个名字,这是亮哥儿的未来,希望,只要她答应,便能得到。
    她缓缓闭上双目,轻轻点点头,沉重却又释然。
    三日后,冉熠这个名字正式入册,被摆在祠堂的宗族名册里,随之上册的,还有冉烽,王氏的嫡子。
    冉训很满意冉敏的妥协,派教养嬷嬷教导她之际,亲自督促,同旧同僚往来之时,常令冉敏藏于帘后听政。
    一日,冉训听冉敏念完南冉家主亲信,问冉敏:“你伯父曾劝我莫与南冉合族。你怎么认为?”
    冉敏思索半刻,答道:“我不明白伯父为何会劝祖父莫与南冉合族。如是为了冉宁姑姑,并没有这个必要。”
    “祖父曾说南冉有些我们必须得到的东西,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必在乎区区声誉。更何况,声誉这个东西,向来是三人成虎,可以众口烁金之物。”
    “郭家说宁姑姑通jian,并无实证,奸夫又是郭家家仆。我们也可是说郭氏无德,陷害发妻,为宁姑姑造势。更何况,我信得过南冉,以他们的家训,怎么可能教出不伦之女?”
    冉训轻拈胡须,满意的称赞:“说得好。”
    五年前,齐氏同他说起冉敏要亲自教养亮哥儿时,他只是不置可否。亲自教养?说得好笑,府里伺侯的下人是做什么用的?亲自教养不过是下仆惫懒之时有人督促罢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待过些时候,他发现他心爱的芙蓉被剪时,倒是着急怒了。稚童竟敢打他的东西主意!他怒气冲冲,亲自冲入艾园去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孙女时,见到了冉敏的庭院。
    精巧的机关、细致的格局,令他的怒火全消,倒对这个才满五岁,自来并不出众的孙女起了兴趣。
    他暗暗令艾园的小厮定时来报冉敏姐弟的行踪,嘱咐詹氏对冉敏姐弟予以欲求。
    直到冉敏将偷书贼交给詹氏,让詹氏以此为胁,挟制二房时,冉训才确定了,冉敏便是送入宫的最佳人选。
    “见机知动这点很好,只是太过隐忍,你要记住,对敌人凶猛的进攻,往往是最佳的防守。先礼后兵,只是迂腐夫子的穷词酸语。”
    一月后,沉寂许久的南阳郭氏,再一次在南阳城中掀起轩然大波。
    这一次的主角是冉宁的丈夫郭知。一个平凡的清晨,人们发现他同寡嫂周氏赤身裸身,相互交缠于城中闹市。
    众目睽睽,两人难以分辩。雪上添霜的是周氏在此时被诊出已孕两月。
    一个寡妇,何来的身孕?正在郭氏焦头烂额之时,有一个说法,悄悄传扬开。
    郭知之妻冉氏,是被二人所构陷!因冉氏发现二人丑闻,郭知无毒不丈夫,一怒之下,污蔑冉氏与人有染,妄想屈死冉氏,掩盖真相。又于事成之后,得意忘形,酒色交替之下,在大庭广众做此丑事。
    如今事败,真是老天有眼!
    郭家难堵悠悠之口,只好选择放人,周氏浸死,只有郭知被打四十大板,被流放绥远。
    冉宁被送往东津家祠,此事虽毕,她的清白也洗清,然而名声终究有碍,好在她已看破世情,听得郭知流放途上遇匪被杀,也只是道一声“阿弥陀佛”。
    只有冉敏,却无缘由想起了宋嘉绎望着她的那一笑。“别谢我,我只是又做了一次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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