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55章


  凌晨两点到六点,汤武始终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深秋的早晨,已是雾蒙蒙,雨渐渐停了。几阵风吹过去,树叶上的积水晃了两下,直朝方砖上溅,仿佛一窠一窠珠玉跌碎。
  玉碎难补。 
  汤武从窗外收回目光。他一晚没睡,眼睛充血,略觉干燥,眨了两下,当即低头点开崔秘书的号码:“我下午要回去一趟,这边剩下的事都交给你。” 
  这天中午,田秘书接到汤震来电,喝问他关于孔莎的事。他想不到会被孔莎反将一军,关公跟前,他自然不敢耍大刀,当即供认不讳。
  汤震压着怒火,冷冷嘱咐:“立刻把所有跟踪的人,都叫回去,你一个字都别跟汤武提,他如果问起那女孩的下落,叫他联系我!”
  田秘书和汤武一起回到M市,许嘉树和匡律师已在盛腾等候。田秘书关上门,不知他们在里面谈什么,他一直心神不宁。期间汤武拨了一通电话,叫他先行下班。
  这晚快十一点,田秘书又突然接到汤武的电话。汤武正在孔莎家门外,大门紧锁,她的电话也打不通。他急躁地说:“你把侦探的电话给我。”田秘书这才吞吞吐吐说了缘由。
  汤武当即给父亲打过去,只得到一句义正言辞的拒绝:“我会送她离开,她的下落,你就别过问,你明天过来一趟。”
  汤武有了点预知,当晚就赶到C市。可是他扑了个空,父亲不在家。他立即联系一位朋友,请他查出哪家酒店有个名叫“孔莎”的顾客。结果一无所获。他知道父亲的做事方式,处理这类私事,皆是交给卓秘书和安助理。他吩咐老刘、小顾、小郑在二人家附近蹲守。
  孔莎恰是寄住在卓湛家里,这早她接到奶奶电话,已经到了C市,在机场等她。
  抵达二号航站楼,刚上C区四楼值机区,便有人引着孔奶奶过来。卓湛已安排人,替她们取了登机牌,行李也已办好托运。离起飞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孔莎向卓湛几人匆匆道谢,低头检查两人的登机牌、身份证、托运单、登记卡、护照、签证......正在一样样核对,忽然听见卓湛的声音:“小汤,她已经走了。” 
  孔莎猛地回头,看见汤武。他刚出扶梯口,两眼血红地盯着她,面孔扭曲。她心里咯噔一跳,一颗心顿时如千钧重。他被卓湛几人拦着,样子凶狠,恼羞成怒地冲她说话:“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孔莎当即打个激灵,耳畔嗡嗡作响,浑身如长了刺。她一下跳起来,拉着奶奶,快步冲到分流区,往下二层的扶梯奔过去。 
  汤武立即冲过去,一个保镖见状,不管不顾,直扑过去,抓住他手臂。老刘在旁被人牵制,爱莫能助,汤武只得发力挣扎。他正在火头上,力气无比惊人,那人抓不稳,给他推得往后一弹,跌坐在地上。
  卓湛吓得心都要跳出来,急忙叫上其余五人,一股脑蜂拥上前。两人抓着他大腿,两人逮住他手臂,一人抱着他腰,才终于把他制住。 
  卓湛实在无可奈何,拨通了汤震电话,略作说明,又将手机递汤武耳边,汤震在那头气得七窍生烟:“你在机场闹什么,丢不丢人,我在家里等你,马上给我回来!” 
  汤武几乎是被押回去。
  深秋枫叶红得正浓。家里花园小径上,俱是厚厚的叶丛,像铺了地毯。小溪水势,已失去夏日的湍急,流得极缓,赶不上叶坠的速度,一条溪水已染成丹红。 
  卓湛待所有保镖都退出去,轻轻关上书房大门。汤武坐在沙发上:“孔莎是去的哪儿?” 
  汤震没有回答,径将朱瑾瑜和杨清诗的资料丢过去。“我警告过你,不要闹出人命,你倒好,一下子给闹出两条人命!你高薪养着那帮混账,就是纵容你藐视人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汤武瞥一眼,知道父亲是要和他算账,他将资料丢一旁。闭眼冷静片刻,然后直视他:“杨清诗的事,我没有参与,朱瑾瑜的的事,就算没我插手,李向北早晚也会让她坐牢,她早晚也会面对她妈的死,还有她丈夫的欺骗,那时候她也一样不想活,是她自己太脆弱,你硬要把两条人命算我头上,我无话可说。”
  汤震指着资料:“你还没觉得自己错?法理人情——法大于理,理大于人情,你觉得你很有道理,你没想过你是在打法律的擦边球,一个不慎,你就是犯法!我告诫过你,做事情可以用你自己的方式,但是必须得尊重法律!那场车祸,只是意外,你有什么必要,非得要眼睁睁把人逼死?” 
  汤武双眉倒竖,牙齿白森森:“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一个人害死了别人,就该用命来弥补!凭什么喝了酒就可以推脱杀人的事实,无心杀人明明也是杀人,就该一命偿一命,凭什么只让肇事者坐几年牢?妈妈她们没了,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我怎么能接受?
  “既然法律这么薄弱,连亲人最后的权益都保护不了,我为什么要尊重法律?我不过是也是钻法律的空当,用自己的方式,让肇事者付出代价,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有什么过错?” 
  汤震差不多是暴跳如雷,倒是强自控制住情绪,冷冷说:“强词夺理!六年多前,你是受害者,现在你是加害者,你已经把别人逼到这种地步,你还没有错?” 
  汤武别过头说:“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坚持,我没有打破你的底线,我们的观点,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没有必要继续争论。” 
  汤震看他脸色,比病人还惨淡,便忍不住叹息:“小武,你做的那些,就算能站住法,站住理,可是你输了人情,法律再不公平,毕竟也让她付出了代价,判了六年刑,她减刑坐了五年,已经是很大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罢手吧。” 
  汤武忽然皱眉,躬着身,一手撑着额头。一番愤怒后,他已不胜疲倦:“爸......不是她开的车,她是替她男朋友顶罪,”汤震神色一颤,他略提了那段视频的内容,继续说,“那人是华宙的执行董事,我已经问过许律师和匡律师,要翻案,我们证据不足,胜算不大,就因为这样,我更不可能罢手......你告诉我,她究竟是去哪儿?”
  汤震也料不到其中的波折,心内五味杂陈,一时没有作声。他毕竟久经人事,未表现出半点惊讶,起身在屋里踱了片刻,然后凝重说:“你把视频给我和卓秘书发一份,我们会找律师研究,既然你认定那个女孩子是顶罪,我相信你的话,你和她的事,就到此为止,四征的烂摊子,你给负责收拾。” 
  “你还没回答——她在哪里?”
  昨晚上,汤震听他追问那个女孩的下落,就已经听出了苗头,知道他们感情非同一般。他连夜赶来,又一直追到机场,汤震便更明白了。知子莫若父,汤震了解他,做事皆走一步看三步,别人还在举棋不定时,他已经布好后着,想必他昨天就理应想明白——他和那人,是毫无可能。明知如此,他还是追过来,证明他舍不得她。这是他头回如此失控,汤震也有点预知他会如何做——此前他可以不择手段构陷她,此后他也可以不择手段留住她。 
  汤震心念如电转,当即直摆手,口气坚定不移:“小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直后悔,当初没有狠下心干涉你和胡娉月,这次我不可能再纵容你!我说过了,你输了人情,对她而言,你是加害人,你最开始是怎么看她,她现在就是怎么看待你,所以,她就这样走了也好,你别妄想我会告诉你。” 
  汤武又如何不了解父亲为人,从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只有自己设法找人。汤震见他不吭声,又说:“家里给你准备了早饭,去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
  汤武没有动,忽然沙哑地问了句:“爸......这几年,我经常都在想,当初你和玟玟是不是怪我,如果我不逼胡娉月,妈和她都不会遇上这种事?” 
  汤震倒是一怔,六年前他们在医院,看着玟玟每天哭闹,汤武便问过这个问题。原来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放下,他一直都在内疚。汤震按捺住难过,朝他肩头轻轻一拍,口气软化:“别去钻牛角尖,没有人怪过你,因果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说清,到我们这个年纪,就会信命数这种东西......” 
  玟玟看爸爸走远,才按下轮椅,滑进书房。她见汤武弯腰坐在那里,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额头。轮椅在茶几侧停下,她轻轻偏下头,牵着汤武衣袖晃了晃,小声说:“哥,爸爸和你吵架了吗,我好像听见他骂人了。”
  汤武伸过手臂,在她脸上摸了摸,又将她两手握在掌中,摇头笑:“没有,爸只是声音比较大。” 
  玟玟顺着他手又晃了晃:“那去吃饭吧,我好饿,我跟方阿姨说,必须要等到你再吃,我一直在等。” 
  汤武点了下头,忽然问:“玟玟,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个很好的朋友,你对她做了错的事,该怎么办?”
  玟玟认真说:“错了就先道歉,然后改正。” 
  “道歉和改都已经没有用呢。”
  玟玟连摇头,又开心笑:“那该怎么办,哥你最有办法,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汤武笑了笑。那是没有答案的,连他也无计可施的。他前天就已经想明白。感情的路,不像寻常的徒步,有时候走错一步,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今天看到孔莎,就更加明白了,她只想忘记他,只想逃开不见他,她不再爱他,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爱他,无论他如何悔改,她都不会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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