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57章


她还在替女婴捂血,手上还是一片温热黏腻,她忽然看到女婴开口,血从嘴角一丝丝流下来,听见女婴清清楚楚喊了一声:“妈妈。”她吓得一身冷汗......
  那些事,她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她总是想,当年如果她不着急回家,如果她不软磨硬泡叫周维东送她,如果她不出主意让他走那条路,他不会摊上这样的事,她也不会有那些遭遇,那该有多好。
  人,迈得过道理那关,终究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许多业障,该从哪里去寻因果,便是寻了,也是寻不到头的。 
  错和对,虽然很明显,可是,有些心结,始终是谁都解不了的。
  她一开始,就很清楚汤武的底线。偏要明知故犯。
  孩子是个意外,是两个成人犯的错。她当初想要那个孩子,未使不是和那些人一样的心思,将孩子当做挟制他的工具。 
  她以为她是爱生命,爱那个孩子,可是她其实连做母亲的资格都没有。
  无论是经济还是健康方面,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只凭自己脑子发昏,贸然就想让一个生命降临。那不叫母性,那根本就是没有责任心。配不上为人母。 
  作茧自缚。它离开她,结束一段错误,于她何尝没有好处。
  她憎恨汤武,亦憎恨那个脑子不清醒的自己。她若不是一直对他心存迷恋,岂能被他这样伤害?
  她憎恨周维东,亦憎恨那个坚持己见的自己。他和邓雨晴的事,她早就死了那条心,她一直忘不了的,还是那场车祸,还是当年自己硬要他当天回去的那个决定。没有她的坚持,后来的所有不幸还会发生吗?
  生活讲求缘分,他们都是坏的机缘。 
  痛定思痛。她如今,是恨人又恨己。可是怎样恨,生活还得过下去。
  孔莎顿住脚,离租的地方已经有些远了。 
  满街焦黄的梧桐树叶,一踩便支离破碎,寂夜里,能听到地上一声声的“咔擦咔擦”,响声贴着地面,隐忍、微弱,却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悲凉。
  这边入夜也不怎么热闹。她想起凤凰路,想起小时的景色。那时山下一带,还是大片池塘和田地,天高云低,碧池绿荫。秋天风起,焦黄的麦穗跟着池塘水面一起翻滚。
  她抬头,天上倒有很多星星,很高很模糊,像夏天的萤火虫。 
  她记得小时不喜欢吃苦瓜,夏天家里又经常做这道菜,说是清热解毒,她总不肯吃,爸爸就用奶糖做奖励,吃一筷子苦瓜,就赏一颗奶糖。
  小时候空气比后来好,夏天晚上,还能看到大群萤火虫,在田地树林里,穿枝绕叶地流窜。奶奶时常会带着网兜去给她捉虫子,捉回来就存放在玻璃制的水果罐头里,蒙上透气的纱布,一罐罐搁在窗台上,夜里醒来时,总仿佛看到了满天繁星......
  此前,她有好多年没在凤凰路见过萤火虫,此后,她有一年多都没有再回去那里......
  ☆、第 38 章
  孔莎生日前天,恰是周末,南湖又落了场雨。汤武跑步回去,只见细雨丝丝飘零。太阳底下,亮晃晃的,倒是看不见雨丝,只能触摸、听觉到雨。
  今年春迟,这个时节,院落才百花盛放。玫瑰的气味实在浓郁,将其余花香压了下去。雨里闻香,格外觉得湿润凝重,每一滴雨沾在身上,仿佛都有遗香。
  薛博迈着轻缓的脚步下车,正是晚梅时节,西府海棠外,只见一株株梅树散满浅紫红骨朵,开得极是纷葩繁绝。他是四川人,认得那乃细枝朱砂梅,红梅中有香气的品种。
  管家钟毓秀亲自在那里剪花,一连剪了好些下来,摇曳几下,甩掉水珠,交给何阿姨。钟毓秀回头见到他,将剪刀交给何阿姨,礼貌站直,笑了笑:“汤先生刚锻炼回来,一会儿就下来吃早饭。”
  薛博原是许嘉树的同学,三年前,由后者推荐给汤武,替他们处理一些私事。一直以来,钟毓秀只知他当过两年兵,又在市公安局干过七年,平常绝少听他提及前事。汤武身边那些人,似乎也知之甚少。
  他极少来别墅,每次来,汤武都不会在旁边留人。钟毓秀将人引去餐厅,和江阿姨一道,摆好早饭,便带上门离去。
  薛博今天过来,除了汇报华宙董事长周维东的动向,还有孔莎的下落。
  孔莎失踪后,汤武便安排薛博找人,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计时间,不计代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薛博前年底就做了部署,安排了固定的下线的人,将孔莎在国内外所有亲朋及可能联系的人,一并联络到位,告诸他们,但凡有孔莎的行踪,第一时间与这边取得联系。
  那里,薛博因已经吃过早饭,便坐在旁边,向汤武述毕周维东的动向,又慎重说:“我昨天晚上收到消息,曾冬梅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是孔奶奶几十年的老朋友,两家关系一直很好,我想你父亲那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孔奶奶,我打算多派个人,盯住灵堂那边,你看如何?” 
  汤武本来端起一碗甲鱼汤,正待要喝,立即搁下去。孔曾两家亲似家人,曾婆婆过世,料想至少孔奶奶会回来。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疏忽,他遂点头说:“你亲自盯,他们对孔莎和奶奶不熟,光对着照片,恐怕认不出人,以防万一,你再安排人,在灵堂出入口装摄像机。” 
  转眼佣人已将早餐撤下,汤武站在鱼缸边,舀了勺鱼饵。晨曦明净,映照出他清澈眉目。他新将头发剪短了,越衬得眉目疏朗,可是下巴也更见瘦削。锦鲤在那里啄食,他聊赖地放下勺子,看了眼手机。备忘录上,记着明天是孔莎生日。 
  他又搁下手机。窗外雨停了,一楼延伸出的屋檐,在花丛上投下大片凉阴阴的黑影,前缘呈波浪状,半边玫瑰花丛罩着影子,显得一半黑,一半红,让人感到诡异的绮妍。
  她的生日是春天,他想起她搬来南湖的时候,也是春天,她离开这儿,同样还是春天。
  她从这儿离去,有两年半了,她从他眼前消失,也有一年半了。
  不过也就一年半,梅花才开两次。可是她走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一年半,也可以令人觉得这么长。人事倥偬,音书漫寂寥一样的长。他等得已快失去耐心了,像一头困兽找不到出去的路,只能在黑屋里挣扎,挣扎得快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他垂下眼,点开手机,翻出相册内一个文件夹,都是从前侦探拍的孔莎,他记不清这是几次重看了......
  这年四月上旬,孔奶奶接到曾婆婆去世的消息。说是脑溢血,晚饭后在附近的公园跳舞,突然间倒地昏迷,救护车还没赶到,便撒手人寰了。同侪中,曾婆婆身体素质算是顶好,怎么也会是最长寿的一个,料不到走得这么突然,孔奶奶完全懵了。
  而这个时候,孔莎因为工作调动,早已从科隆搬到台北,都住了有大半年了。
  孔莎将方向盘慢慢往右打,沿街开满重瓣樱花和朱砂梅,似一蓬一蓬的粉霞。这日天气晴朗,黄昏的天,也是云蒸霞蔚。
  孔莎明天开始休年假,原计划和奶奶出去旅行,先去香港,再去曼谷。奶奶昨天就已将行李打点好。这天孔莎打开防盗门,却见奶奶蹲在客厅,行李箱开着,沙发上堆有几件衬衫、长裙和短裤,两双凉鞋横搁在地上。
  孔奶奶正将一顶遮阳帽,一瓶防晒霜取出来。孔莎见她手有点发抖,待她抬头,发现她眼眶竟是红的。
  孔奶奶本是忍着悲痛,一见到孙女,忽然间,眼泪哗啦坠下去:“莎莎,你曾婆婆老了......”
  他们老一辈的人,提起某位年长的人过世,一惯是说“老了”。曾婆婆是看孔莎长大的,亲如一家,她当即也吃了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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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家处在郊区,葬礼还是兴从前的做派,请了专门的殡仪公司打整。灵堂里焚着香烛纸钱,乐队在灵堂口吹喇叭,弹电子琴,敲铜锣,直是震天价地响亮。
  这天傍晚,不出薛博所料,孔奶奶果然出现了,同来的,竟然还有孔莎,他立即把消息告诉老刘。
  汤武却正与人关门吃饭,喝酒谈事,老刘不便进去,只叫那边盯紧了人。俟汤武出来,老刘当即告知。汤武便让老刘去曾家带人,他则直接在她家里等候。
  因为明天就下葬,孔奶奶合着几位姊妹,都想在这边守夜,陪老友最后一程。
  这趟回来,孔奶奶还打算回家歇一天。家里空了一年半,想必已经是蛛丝尘网遍布,孔莎便想先回去,将房子打扫一下。曾家到自家,也就三站公车的距离,可是因为天黑了,孔莎不想走路,她走两分钟,到了公交站等车。
  天黑后,这边人少车少。突然间,听得一阵轰响,一辆汽车从跟前开过去。孔莎怎么也不会想到,汤武的车子竟会在这一带出现。她倒不确定是他,车窗黑乎乎的,瞧不见内里的人。
  可是蓦地一片刺耳的刹车声,那辆车居然停了,又渐渐往后退。退到孔莎前方,车窗已经开了,汤武正朝她看来。
  他虽然知道她回来,做好了见她的准备,可是真的见着,也是出乎意料。过去多少次走这条路经过,他从来没遇见过她。他清楚父亲手腕,有父亲插手干涉,他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许半辈子,都不可能轻易找着她的。这次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太容易,有点失真。他人有点怔忪,怕是喝多了酒,做了又一场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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