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58章


因为他做过太多次梦了。
  公车没有来,只有风一阵一阵刮下来,化作千万只手,拉扯着树枝,晃得叶子簌簌发颤,从喧嚣的哀乐声中,不住切入几段沙沙的响声。仿佛沙子不停地抖落。
  眼前的景也仿佛在抖动。像一面玻璃沙画,随便倒转了一下,数以亿万计的沙子皆往下沉淀,沙子静止,就那样将她的样子拼凑出来。
  他小时玩过那种沙画,稍一碰触,玻璃腔体内的沙子就散了,画也就立刻变了形。所以他看见她,竟是一动也不敢动,生害怕这一动之间,会触着什么,致使她这幅画忽然消失。
  她当然也看见了他。霎时间,只觉得风在拉扯着她肌骨,咯嚓作响。
  她额前几缕鬈发被吹得极凌乱,全身都似被扯裂了,像发丝般散成了一绺一绺,那样绵软地使不出一点支撑的力。她当即扶着灯箱牌,手正按着画上一杯春茶,一杯莹莹翠青,犹自冒着白烟,灯箱玻璃分明是冰凉的,却好似热热地烫着手。
  她离开后,从没想过和他的重逢。就仿佛一出歌剧缺了主唱,临场前逮着了她,也不管她合不合宜,赶鸭子上架地将她推到舞台中央。她仓皇地站在台上,眼前一切都是空茫又促狭。
  夜色一团黑,又那样的逼仄,深得像口井。无数的星芒,无数的灯火,像飘坠井底的落花,静静地栖在那汪湿冷中。
  他的眼睛那样深不见底,也似一口深井,眼底的红丝,似坠落的合欢花丝。一撮一撮,浴着太阳的热,纷纷洒下,遇水的一瞬,便似淬火一样的冷了下来。冷归冷,色泽依旧,还是如开在枝头那样鲜妍地红着。她想起机场临别前,他从扶梯出现,眼圈也是这般红,像一头兽,喘息着,要扑过去撕咬她。
  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纹丝不动地凝视她,那样井水一般的冷凝,浸润她周身,叫她难受。夜风清凉,像钢针刺进他每个毛孔,酒精囤在胃里,一团火在那里烧着,烧热每一根毫毛,又像钢针一样戳出皮肤。数不清的针,从他皮肤里刺进又戳出。
  他们都感到一种不舒服的难受,证明这样的重逢,是真切的,不是做梦。
  他突然醒悟过来,心脏在腔子里狂跳,猛地推开车门。他穿着深褐色长外套,路灯照着偏灰,像远处那根挺拔的胡杨树干。他快步向她靠近,她觉得简直像一棵树当头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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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莎是被汤武横拖倒拽,硬塞进车,车门被锁,她一路都脱不了身。他们没有重逢的惊喜,没有别后的寒暄,他们各怀心思,在同一个空间,各自为政般地疏离。
  南湖的别墅没多大变更,孔莎被汤武带进去,都是原先的人。何阿姨与江阿姨见着她,尤其惊喜。汤武没让她们说话,又将她带上楼。
  锁上房门,他才松开她的手。她避到窗边角落,揉了揉手腕,那里已被勒红了,又酸又痛。这屋子,竟同两年前一样,许多软装虽是新的,可是样式和材质,仍是她住时的光景,她有点恍惚。忽然觉得一阵热气靠近,微微的一点酒味,汤武已将她手机关掉,又脱了外套,走去搂住她。她心里一悸,慌忙将他推开。
  汤武遽然拧眉,朝她手上抓去。他如雷霆万钧,双手夹着她的脸庞,硬生生地压迫夺走她的呼吸,她心里却只是厌憎。她狠命地挣脱,抵靠着沙发,她抓着裙角,不停震颤:“你不要碰我。”
  汤武不予理会,又靠过去。她发狠地抬起手,像要打他的架势。说时迟那时快,他蓦地反手,将她手抓着。她立即抬起另一只手,仍被他抢先制住。他捏着她两只手腕,将她往后摔去。
  方才他一路都只是抓着她,看着她,没有说话,这时他冷冷笑:“你以为跑个一年半载就没事?长征诈骗的事还没完,你知道自己犯了罪,躲得不见人,这是有意畏罪潜逃,被人起诉,就是罪上加罪!”
  他不开口则罢,甫开口,便是这样狠,活生生撕开她最深的伤口!
  孔莎趔趄了两步,扶着墙壁站稳。他脸上是树干的阴影。他却是烙进她人生里的阴影,他如今要往事重演!而她,仍旧如同过去,对他无计可施!
  她从心底发出笑声,是她错了。她不该相信汤震的话,以为汤武已经认清了车祸事实,以为汤武能就此放过她,她更不该回来。
  她怎可以忘记,他是那样可恨可怕的人。
  一年半以前,他正是利用这点,杀死过她一次——他逼她去死,她尽了努力去澄清事实,他还是要逼死她,是他亲手把她杀了,不遗余力,不留痕迹。她早把他连同自己,都一并视作死掉的,都一并在前年底埋葬掉了。本以为时过境迁,一切都入土为安。
  可是,他现在,竟然还要这样逼她!
  那口棺材被人掘了出来,他们彼此,又一次地,以自相残杀的面目狰狞相对!
  她冷冰冰笑:“你丝毫没有长进,仗势欺人,卑鄙无耻,狼心狗肺!汤武,你以为我会害怕,以为我又会去死?我告诉你,要告尽管告,大不了坐一辈子牢,你敢动奶奶一根头发,我出来后,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就算杀不了你,我死了以后,做鬼也要找你拼命!你要是有本事,就在监狱把我弄死,不然我出来,一定会让你鸡犬不宁!”
  汤武怔住,只见她满脸惧怕,不知为何,心里那样失落,继而又升起一股无名火——她怕他,她恨他,她厌恶他,在她眼里,他仿佛比毒蛇猛兽还可怕!
  她这般义愤填膺,义正言辞,令他更加火冒三丈,不禁瞠目切齿:“我没有要你死,我知道车祸不是你造成的,我要对付的是周维东,不会再动你和你奶奶。”
  汤武又咬紧牙根:“我不会告你,但自然是有条件。”
  她猛地一个激灵:“你又有什么花样?”
  汤武看着她,凤目微张,仿佛有点自嘲的笑意:“孔莎,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我若想和你重新开始,就只能以这种方式,这是条件。”
  孔莎心里急跳,这话突兀地不似她所熟知的他,他究竟是醉话,还是真话?最初他追求她,和她在一起,就是为了方便算计她,他这回又说这话,莫不是又埋了什么陷阱,又准备如何算计她?她表情满腹狐疑,口气却是不容置疑:“不管你说什么,目的是什么,我根本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汤武,你不是那么会算吗,你算走了瑾瑜的命,算得我走投无路,你难道就没算到——也许我宁可选择坐牢,也不想和你再扯半点关系?”
  仿佛一块巨石当头砸下,汤武只觉得头晕耳鸣,太阳穴那里突兀突兀乱跳,一阵阵针扎似的痛。他忽然又淡淡地望向她。她离开这么久,他这么想见她,他早把所有重逢的情景,都翻来覆去设想过了,这种答案,他怎么可能没算到?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甚至是奢望,望她会说出不同的答案。 
  然而,终究还是失望,她再不会给她任何望想。
  汤武只觉得心里发空,酒意冲头,数不清的钢针又刺进又戳出,他头疼得厉害。他不愿意再去想那些,只是看着她。至少她此刻,近在咫尺之侧,仿佛从未曾离开过。多少次,他坐在这间房,打个盹的工夫,仿佛觉得她坐在妆台前,睁眼却只是梦。
  犹恐相逢是梦中。如今真的不是梦了。他那样欣喜如狂,仿佛持着藏宝图,按图索骥找了那么些年,徒劳无功,却在某一日,无意闯入荒僻的洞窟,在那里寻到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 
  他将她看得越深了。她眼睛亮如刺刀,浮着冰凉凉的水雾。他只是感到口干舌燥,渴得喉咙发痛,那眼睛,蛊惑着人,叫人迫切地想从那里啜水解渴。不止眼,她整个人,似乎都成了解渴的水,他迫切要去啜取。他脑子热得越发烫,遍身是如蚂蚁啃食的痒,每一寸痒,都是对她的渴望。他不会告诉她这些,因为知道他不屑,他只是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手腕扼住。
  他眼睛红得太可怕,看不见半点理智。她知道他要做什么,突然一阵惊悚。她发急地抬起右手,一根根去掰他手指,竭力要退缩。可是他抓得太紧,她掰不动,被他像拎猫一样,将她摔在床上。他像窥伺已久的豹子,熟练地扑向猎物。她忍着那阵摔疼,手脚并用,朝他又踢又抓。
  他冷声一笑,突然抬手,扳住她下巴,粗声说:“嘴巴闭那么紧干什么?打开!”她气得浑身发抖,将牙齿咬得更紧,上下齿碰得咯咯作响,脸色阵青阵白。
  他失去耐心,猛地凑过脸,将她嘴巴盖得密不透风。空气一分分被他攫走,让孔莎几乎吸不了气,她更觉难受,十指直朝他肩头狠狠抓下去,拼死挣扎:“滚开......”
  汤武置若罔闻,死命抱起她腰肢,朝身上勒紧,腹部一阵压迫的痛,她更急切地想推开他。可是他像糖水一样黏住了她,她瑟瑟地咬着牙齿,吓得再说不出话,只是极力挣扎。可是他黏得越来越紧,眼前的世界,不时颠颠倒倒,摇摇晃晃。可她一直能看到,水晶灯上的粉荷在头顶遥遥盛开着,她不断翻滚,那一朵朵花,便仿佛不断被她压倒,又不断被他碾碎。
  她使劲浑身力气,却半点也挣脱不掉,她终于绝望,她阖上双目,再也不肯看他。他仍然抵死攻伐,破城涌进,直在她世界里长驱直入。他身上滚滚烫烫,灼热得像太阳,她仿佛是暴晒在太阳下的银鱼,身上水分一点点蒸发,皮肤被晒得干枯,似要裂开。
  外边天已凝成一块黑乎乎的寒铁,汤武也如一把坚铁,直将孔莎割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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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莎是被汤武起床的声音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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