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64章


周维东危险,意味着她就安全了。汤武没必要再算计她和奶奶的命了,他以长征做威胁,便的确只是图她的人,而她终于可以彻底摆脱车祸阴影。
  孔莎顿时觉得,天地仿佛更开阔了,想到将来,也不会那样恐惧,剩下不到五个月,她可以过得更轻松了。
  至于周维东会有什么下场,她没有心思去管。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闲情大慈大悲,去普度众生,好积攒无量功德?她去德国后,提醒过他,她的人事就已经尽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尽人事听天由命。他或者人定胜天,或者难逃天谴。成与败,荣与衰,都同她没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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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莎因为明天要去见林谦祥他们,已经和林谦祥女友约好,早上同去机场接他们。因而,这天她睡得很早。
  不知睡了几多时候,朦胧中,孔莎感觉仿佛有光,她惺忪睁眼。听到汤武将手机撂床头柜上,又听一阵簌簌响动。身侧一动一沉,他已经在床沿坐下来。她看眼床头的静音闹钟,已经快是凌晨一点整。他喝了酒,眼睛里充满血丝,本来教她心悸,可是他眼底有层湿漉漉的水汽,让她不那样害怕。 
  汤武低头看她,笑着说:“我有想过,你开始看到那些新闻,会有一点不开心,接着根本就不屑搭理我,我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这么在意这个事。”
  孔莎倒给他问得一怔。她为什么那样在意?她明知他不是好鸟,左右他做什么都是令她心寒的,她争执也无用,冷眼漠视掉,岂不是更好?
  她稍思忖,便明白了——是因为她知道,他的野心不止半年。这个问题,她此前就担着一颗心,恐他果真如此。只是他没有直接提出来过,她也就装聋作哑,两人便都不去碰触。却是她捅破了。看他的表情,是他有意引导她捅破,有意要她正视。
  周维东要算她,他也在算她。他倒更高明,吃一顿便饭,就可以榨出好几个价值,她到底又栽了!他是比干的玲珑七窍心,她的心一个窍都没开过,怎能胜过他的七个窍! 
  她想发怒,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销毁了半份长征的资料,他父亲手里那半份,她还没到手,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再者,她已经认栽了,说也说不过他,何苦再自讨苦吃。当下冷声骂了句:“你简直无聊透顶,别痴心妄想!”然后绷紧身子,隐忍不发。 
  汤武还是闲适地坐着,看她露出来的肩膀:“毕竟有十三年交情,你是站在周维东那边,很想帮他,对吗?” 
  她知道他要引她说话,她偏不。
  “回来这么些天,你今天对我说的话,算是最多了。” 
  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蜷成了一只虾,死死抓紧床单,闭眼继续睡。 
  她看不见,但感觉他似低了头,双眼在看她。他头挨得很近,呼出的气径钻进脖子里。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脸上一热,是他在抚摸脸颊。一刹那,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猜想他是要吻过来。她心里有点厌:“我明天要早起。”仍旧不睁眼,翻了个身,将背部留给他,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好让他的手指和嘴唇落空。
  他并没收回手,将她头发撩起来,直接在后脖子上连吻了三下。她一激灵,从脖子到头皮,完全麻痹。在她紧张万分之际,他忽又将头发放下来,在头顶摩挲两下,又把被角往上牵了牵,起身说:“我去洗澡,你睡吧。”
  回头汤武在身侧睡下,孔莎却睡不着。开着空调很凉。龙涎的香,浓一阵,淡一阵,随晚风递向鼻端,像柳枝的拂动。经他体温酝酿,带着一点暖意。他在身边,又是那样温热,热度在纤毫地朝她身上渗透。她一直壁垒高筑的防备,突然间有了点细微的松动。她察觉到,当即咬住牙,挨向床沿,转身背对着他。 
  她心底隐隐升起一种怕,一直都有的怕,那是与人身安全无关的怕。他要真直接把她弄死,或者想着法子折磨她,她倒都不怕,她怕的反而是他态度陡转,有意要修好,那比什么都可怕。因为她虽然死过,却没死透过,心里有些东西,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骗不了自己的。
  她只能不断提醒自己,这人是多么地可恨、可耻,她怎可好了伤疤忘了痛,她怎能对得起天地良心。每当她这样想,心里便渐渐平静了。
  过去的伤痕,她跨不过去。她不会再爱他,更不会再与他有一星半点的干系。如果摆脱不了他,她的人生终究是一场断壁残垣,唯余这一点自尊做壁垒,能将他抵抗在城池之外。他若始终不肯放手,她便只能用一生的时间和努力,永远地拒绝他,惩罚他,也惩罚自己。
  可汤武其实也没睡着,他听到她动静,即便她不作声,他也知她的心思。 
  第一步的信任,他已经迅疾取得。第二步,他是想要她认清他的决心,让她心里存个底,好让她不对他人做念想,此后他才可安心走第三步。第二步,今天他也做到了——她已经知道,她除了他,是不能再对任何人心存妄想了。 
  而第三步,是让她知道他与过去不同了。当过去的东西烂掉无法弥合,便只能创造新的。那却是一场持久战,他不会操之过急,就算会耗上大半生的耐心,亦教人甘之如饴。
  汤武便也不作声,因她靠得太远,被子盖不住全身,他轻轻抬手,将被子朝她那边多递了些。
  ☆、第 42 章
  六月十五日。黎明的天色凝重漆黑,似旧日绸缎铺里,高叠起的一摞素缎。太阳若隐若现探了点出来,将那缎面轻轻撕裂,绽出的光参差错落。像一支烟烧残时的灰,又像冬天呵出的一口雾气,浅又薄的一层灰白。
  周维东是被冷醒的,迷糊看着窗外天色。挨地的半边身子已僵,寒凉凉,像睡在冬天空调坏掉的屋中。
  十二年前冬天早晨,他带孔莎回老家过春节。床头绰绰照进一点淡灰的光,闹钟响了两遍,他因为懒床,只作不闻。孔莎捏着他鼻子,叫他起床,他翻过身,不予理会。她又拎着他耳朵,唱着乱七八糟的改词国歌:“起床,起床,花见花开的东东,你哥们田伯光,在那希望的田野上,等你采花......”
  他仍然死懒不起。她两计不成,又掀起被子,使劲挠他胳肢窝。他噗嗤笑了声,将她一把按到,再利落地将被子一卷,抱着她一滚,实打实裹成粽子,哈哈大笑:“我看你还有什么招。”她手脚动不了,又调皮地朝他睫毛吹气,他要亲她,她猛地埋头,撞他胸口,含含糊糊笑:“不起床,不刷牙,休想占老娘便宜!”
  他们一起刷了牙,卫生间的镜子蒙着雾气,浅又薄的灰白。他揽紧她身上浓浓的暖意,深而重地吃着她嘴里那点滚热,他们长久地映在那层灰白上,像布匹上经年不掉的烫花纹。
  十三年了。她一直是他人生里,永远不会掉落的烫花。纵然掉了,布上已留下不可磨灭的花形。那一朵朵残缺的花痕,时刻提醒他,那里曾经是怎样的华美过。
  十三年了,那里始终空缺着。别的花纹,烫不上、绣不上、粘不上、钉不上、印不上。
  周维东从梦里转醒,意识到已经过了十二三年,忽然觉得气力尽失。酒精未散,头痛欲裂,像有一对钩子在太阳穴那里拉扯。他费力地站起来,没有开灯,满屋昏暝。他走了一步,脚下被什么绊住,差点摔着。他伸手一捞,才知是被子。难怪会躺地上,想必是做梦,从床上滚了下去。他昏沉地抱起来,摸索着丢到床头,他一屁股坐下,发现床很软,不似自己的家。
  依稀想起来,昨天看到那些歪曲事实的报道,他因恶气难平,晚上喝得酕醄大醉。却不知是何故,就到了孔莎的家。犹记得,是奶奶给他开的门。
  这里是孔莎的房间,虽然已经变了样,可还是她住的地方。他心里忽然一阵柔和。仿佛得到了一丝安宁。
  他望着窗。就着淡淡的清光,见帷幔上织着大朵藕荷色垂莲。本来该是粉红色的,因为光线暗淡,所以是那样的颜色。窗外是夏天的清晨,屋檐下搁着粗粝的水缸,养着睡莲,开有四五朵小花,像中秋节的河灯浮在泠泠水面,只是不会流动罢了。
  他按开床头灯,手要收回,却触着一点凉。那里摆着几串不起眼的小黄咕嘟。丝丝长瓣围聚,花瘦香浓,浓而不腻。是白兰。搁了一晚,香气却有些残了。
  他想起夏天时节,孔莎总习惯在卫生间或房里摆几串这种花,用来代替空气清新剂。
  他无缘无故的,想起了母亲。母亲祖籍云南,素喜欢这种花,她说云南人把白兰叫黄缅桂。他便又想起许多前事。
  母亲是未婚先孕,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被感情冲昏了头,生下他的时候,并不知道父亲已婚。后来配偶方闹上门,父亲惧怕又要脸面,死不认账,反赖母亲诬陷,赖他是孽种。母亲深受打击,二话不说,坚决抱着他,远走高飞。母亲后来嫁给一位转业军人,奈何命里福薄,不过三年,那人便因犯事被判死刑,母亲成了遗孀。
  孤儿寡母的日子,总是一把辛酸泪。母亲靠着一爿小小的糕点店,成日在人眼色底下艰难讨生意。为了将他拉扯大,母亲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泪。雷公打芝麻,是专拣小的欺。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则无论良恶,皆是专拣善软的欺。许多事,已不堪回首。
  广东有俗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裤穿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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