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70章


  一部部的影片放出来,放的也都还是人世的事。一幕幕人世里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依次从幕布掠过。他的眼睛看着画面,耳朵听着嘈杂的配音,思绪却还是静不下来,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找到出路。最后躺在沙发上,也不知怎的才睡过去的。一天算下来,他顶多只睡得了三个小时。翌日闹铃一响,又得打起精神,继续在一条条绝路里觅生路,就像一匹气衰力竭的战马,已经蹒跚难行,仍被鞭挞着往前冲刺。 
  到了酒店,未料邓雨晴却在停车场内等候,替周维东打开车门,脸色凝重:“表叔来了,在休息室等你,说有要紧的事。”
  ☆、第 44 章(下)
  邓雨晴的表叔郭通达,乃兴中商业银行行长,该行也是华宙的债权银行。郭通达与邓父一样,十分赏识周维东,素日对他有提携之情。到了四楼,邓雨晴关上休息室的门,留他们二人说话。
  郭通达是张微胖的国字脸,身子也是微胖,穿着米白绸衫,倒是富态可掬。他不多客套,当即拉周维东坐下:“泰阳分行已经在做准备,如果九月一号,你们还不了款,他们就会向法院申请资产保全......小周,我担心的不仅是泰阳,曾向华宙提供贷款的,不是还有九家银行吗,它们也会有所动作。” 
  郭通达攒眉又说:“因为华宙存在违规经营,面临重大风险,依照你们和银行签订的提前还款条文,他们会要求你们提前还债......他们,加上泰阳,会一起要求资产保全......除此之外,你们不是还和几家信贷公司有款项来往吗?银行一旦这样做,它们恐怕也会坐不住,跟着要你们还款......如果这些机构同时催款,这对企业来说,实在是很危险......小周,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情况。”
  周维东颇震惊,怔了一霎,又飞快思索起来。除了那十家银行,还有四家信贷公司。他粗略核算,倘若真是如此,华宙短期内就得支付五十七亿贷款!这还未算上兴中十六亿的贷款,更未算上投资公司亏损部分!
  内忧外患来相催,债务何其巨大?这分明是要把华宙往绝路上逼!周维东打了一个激灵,立即又问:“泰阳那边,是不是汤武的意思?”
  郭通达在他左肩轻轻一拍:“不止泰阳,其它九家银行和信贷公司,都收到他的招呼,连我们行也是......我和你岳父也说过了,我们会试着再帮你争取争取,看能不能缓几个月还款,下周一我给你回复,成与不成,我现在还不敢下任何结论。”
  周维东当即说了声感激,心中着实怒意难平,又礼貌地说声抱歉,然后走至僻静处,按下汤武号码。可是连拨四次,那边都是关机。他又翻出崔倩红的号码,急切拨过去:“汤武在哪儿?我是周维东,叫他接电话!”
  崔秘书在那头轻声慢语:“周先生,汤总要我转告,他正在国外度假,下月才回国,不管是您还是别人,有事都等他回国商谈。”
  “有这么巧,他偏偏这时候出国?!”
  “抱歉,他的确不在国内。”
  八月三十一日,礼拜一。还款期限前一日。 
  这日大早,四位助理返回总部,向周维东汇报三家投资公司的资产情况。戴秘书没有参与,待在秘书室内,替周维东处理律师行和财务部反馈的资料。
  俟周维东回到办公室,戴秘书便叩响门:“刚才接到两通电话,第一通是泰阳银行的柳经理打来的,说他和黄行长、苏行长,约您明天见面,商谈还款事宜,时间由您确定。”
  黄行长乃是泰阳M市分行行长,苏行长为M市东区支行行长,柳经理则是信贷部大客户总经理。华宙明日将依照合同,归还整整十九亿。柳经理此前已做过提醒,想不到连黄、苏二人也亲自登门造访。这般催账架势,简直是伤口撒盐,可恶至极!周维东长长呼出一口气,待得情绪稍抑下,又问:“第二通呢?”
  戴秘书又说:“启明、大科、冠证三家信贷公司都打来电话,问您何时来公司,也是想谈债务的事。”
  形势果然如郭通达所言,周维东胸腔里最后的一点热度,也在冷却。他已经是无力回天,只看表叔那边,今天是如何回复了。
  等到时近正午,郭通达的电话终于打来,声音不无遗憾:“小周,实在抱歉,我们只争取到三天时间,现在已经确定了,明天还款期限一过,三天后,泰阳支行会向法院递交财产保全申请,其它九家银行,也会马上采取行动......”
  周维东只觉耳侧一阵“轰”的响声,仿佛是撞到了什么。就像阳光太强烈,镜子太透明,人眼看不清,迎头撞了上去。
  一旦申请保全,是什么后果——华宙资产被查封,账户遭冻结,别说归还借款,光是银行和机构每月的利息,也是无从支付!此外,下周一还有乾鸿的十一亿本金,还差五亿七千万,华宙实在是无力应对!
  周维东颓然丢下手机,办公室内空阔寂静。他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副水墨画——平原千里,万马奔腾,端是气势雄浑。
  依稀是金戈铁马的宋朝末年,蒙古军披坚执锐,冒着风霜雨雪,大举南下,步步蚕食大宋残余版图,南宋王朝却偏安一隅,在临安苟延残喘,昼夜做着歌舞升平的美梦。
  他继续看着画里的冬日平原——华宙就如同是南宋。他想摆脱被人蚕食的困境,只有三条路可走——借款、卖地、让股。
  借款。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是找金融机构借款,然而机构向来“嫌贫爱富”,华宙乃丧家之犬,借出的款,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以哪家敢发放贷款;二是找私人借款,然而股市遭遇历史性滑坡,各财团身价大幅缩水,尚且自顾不暇,救人之急一事,怎能不慎之又慎?何况,与周维东为友,便是与汤武为敌,怎可不避忌?借款自然是举步维艰。
  卖地。华宙各项目被限制转让,可动的地皮,仅剩白潭区鹿鸣镇。谁会同盛腾争高下?可得的收益甚微,又怎能救急?
  让股。华宙身陷反腐风波,前途未明,有国安房企的前车之鉴,谁敢贸然介入有这种背景的公司?
  房源被锁以来,他就已开始朝着这三条路,不辞辛劳地奔波。然而,大半月过去,最终皆是败兴而归。
  ——————
  ——————
  周维东回过神,看向画面上方。冬日平原,光线昏暗,纷纷洒落的鹅毛雪却是那样洁白,白得触目,他心里也越发寒冷。
  很快地,华宙资产将被查封,账户将遭冻结,而楼盘解锁遥遥无期——铁索连环,环环相扣下来,华宙将彻底停止运转。他是越加寸步难行,等待他的,只有破产一条路!
  破产?!周维东想到这个结果,不由打个寒噤。
  如此一来,他便甚也不剩了,他又跌回到贫瘠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身无分文、俯仰由人。这些年艰苦卓绝的奋斗,这些年挥斥江山的风光,都化作梦幻泡影。
  他是输不起的人。
  因为他算是白手起家,不同于汤武他们——他们家底雄厚,不在乎一两次输赢,输了随时可重振旗鼓;而他,一旦输,就很难东山再起,日后更加不是汤武对手。
  更因为一路走来,他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许多事情,是人生中不可以再重复,不可以再重得,不可以再重历的。一旦失去,他的忍辱负重,他的高远志向,他的苦心经营,这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杀人诛心。最可怕的杀戮,不是消灭人的肉体,而是灭掉他的意志。
  这次失败,打击摧毁的,不止是一个集团公司,更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只会一蹶不振。孔莎曾经是怎样的境遇——只差半步,就是家破人亡,即便后来远走他乡,每日也过得担惊受怕。
  华宙倒台,不过是个开局,汤武必然会穷追猛打,他最终,也会如孔莎当初一样。
  他想起孔莎的境遇,心里又是难忍的一阵痛楚和绝望。
  他一时又想起了那封电子邮件。右手哆嗦地点开邮箱,搜索到孔莎的名字。最先跳出来的,是那封她在国外写给他的信:“念及近十二年故交之谊,向你道句此生最后忠告......”
  至此,他才真正感同身受——她写下那封信,原来,竟已是那样的绝望,那样的生无可恋。
  周维东不忍卒读,扶着额头自问:还能如何作为?
  良久,他目光又回到屏幕上,看着信函内的“汤武”二字。 
  终归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现在只剩一条路了——向汤武求援。
  他当机立断,又次拨通崔倩红的号码:“我是华宙的周维东,烦请汤武接电话。”
  崔秘书的声音依然温和:“抱歉,周先生,汤总正在国外度假,下月才回国。”
  “那么请你将汤先生的私人电话,或者他现在所在国家和住址告诉我,我有十万火急的事。”
  “抱歉,汤先生两支私人电话,一支已关机,另一支,除了他家人,连我也不晓得号码,至于他人在何方,对我们也是保密,恐怕只有孔小姐才晓得。”
  周维东失神地靠着皮椅。他怎可忘了,孔莎还和汤武在一起。汤武出国,避接电话避见人,摆明就是不给他任何机会,自然也不会让孔莎透露行踪。上回和孔莎见面,她就曾说过——再不会见他。她还有理由帮他吗?
  他一时竟没勇气联系她。他起身走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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