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73章


待送走客人,汤震预计了瑞士时差,便拨通汤武电话,用词极简:“兴中的郭行长,刚刚来找我谈了华宙债务的事。”
  他们竟找到父亲那里,倒真是病急乱投医。汤武蹙着眉说:“爸,我跟你保证过,我的目标只是周维东,我只是要看他输得一干二净,再把他该坐的牢坐了,华宙贿赂是千真万确,不是别人凭空捏造,它出问题,是自作自受,被银行逼债是早晚的事,我只是让它提前而已,郭行长找你又怎样?” 
  汤震听他一阵连珠炮地说完,也只有笑叹的份:“总是教你要学沉稳,说话却老这么急,当爸爸是你竞争对手吗?打这通电话,只是要告诉你一句——你做的事,只要是走正途径,我不会管,但郭行长的人情,我还是要卖的。”
  “三天,三天后所有银行都会申请查封华宙,我知道时间太少,让你为难,由我开口和郭行长说,你只当管教无方,奈何不了我,他也怪不到你头上。” 
  汤震心内稍作了一番盘桓,他预想的时间乃七日,三日确然叫人为难,但由汤武出面,倒能保全情面,便即释怀:“郭行长是长辈,说话时多点客气和尊重。”
  汤武以笑作答。汤震口气又温和些许:“你们到哪儿了?”
  汤武亦轻松几分:“刚到洛桑。” 
  “哦,这么快,是直接去的蒙特勒吧,是不是准备去看庄园?”
  汤武不由笑:“知子莫若父,正好试一试你四年前酿的酒,我问过庄主,他们还留着三瓶。”
  “留一瓶在别墅,年底我也抽空去一趟。” 
  “想喝我明天就给你寄过去。” 
  汤震声音含笑:“就搁在那儿,你大伯也会过去,我们在船上钓鱼时喝。”
  汤武略垂下手臂,将手机在竖在大腿上,旋转一圈,然后掉转头看孔莎:“我看周维东是黔驴技穷了,最后只有一个办法——求我,他会想法子找我,这三天他如果联系你,你都通通一问三不知。” 
  孔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侧着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一心一意只看窗外。
  公路是一段段斜坡,远远听见火车的声音,碧绿丛林里只露出车身的一线明黄。一群牛从草地散漫穿过去,挂着铃铛,断续的一两声,像海鸟在水面凄清地叫着。村舍只看得见屋顶,只像一大幅残缺的拼图画。湖泊被丘陵树木遮挡,只剩下狭长的一弯弧形,薄而浅,像溪流。
  望尽天涯路。天地太大,一切都变得那样薄而小而细。 
  唯有山脉却更加壮阔。隔这么远望去,也是巍峨连绵,像要压迫着人。日光很淡,仿佛一簇将熄的火焰,接近山顶的那一层光,红得近白,白得近无,像冬天冻结的冰渣子一样。
  孔莎看到远处日光,才发觉天已有些阴了。她这几天也在看新闻,所以知道周维东看到的天,一定是阴的。再好的阳光照着,他眼里,也只看得见一片阴沉。 
  他们在一家农庄吃午饭,主人家是对四旬夫妻,和汤武熟识。日内瓦是法语区,大多亦会英文,交流起来全无障碍。 
  午饭是喝的红葡萄酒,庄园自酿,滋味异常甜,倒投了孔莎的脾胃,不觉贪杯,多喝了些。饭后酒意起来,孔莎顿时一扫消沉,兴致昂昂地和工人去摘葡萄。
  汤武去爬梯田参观,老远听见孔莎在教他们唱《沧海一声笑》。开头那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她反复唱了几遍,逐字念词,念着念着,只听一群人都在哄笑,她也撑不住地笑。最后她大概放弃歌词,只“啦啦啦”地和他们哼调子。梯田外山远水阔,他听着她声音,脑中浮起的,仅有“天长地久”四个字。老而俗。却是真而切。 
  晚上还是在庄园里吃。他们吃得早,往蒙特勒赶回去时,还只是黄昏。孔莎小觑了自酿酒的度数,下午和晚饭与人拼酒,又是喝了不少,上车待了会儿,晕得分不清南北,人轻飘飘简直不像是坐着的。
  她按下窗,趴在窗框上,车子下坡,晚照淋在草地林梢间,像金色的河水淌过,屋舍是流水上一朵朵落花。她嘴里在咕哝:“流水落花春去也”、“兴尽晚回舟”、“家家扶得醉人归”,就这三句,却颠三倒四地念了无数遍。
  汤武被念得不耐烦,抓起硕大的纸袋。那是庄上所赠,装满紫葡萄。他拈起一颗,直丢她嘴里。葡萄清甜多汁,她舌头喝麻了,吃起来却觉得苦,吞下一颗后,打死不肯再吃。安静片时,她又大着嗓门,翻来覆去念:“少小离家老大回......斜风细雨不须归......”
  汤武没奈何,一手掌盖她嘴上,她还能“唔噗噗、唔唔”地念,热气喷得他手心好痒,倒教他忍不住缩回手。夕阳淡了些,薄红的一点光在她唇畔闪烁,眼睛里像淌着水,她嘴唇张开,又要再念。他忽然倾过身,出其不意吻下去。淡凉的风蓬蓬拍在他头上,又蓬蓬拍在她心上,在心间吹起一径蒿草,挤得脑子越发胀胀鼓鼓。她意识仍在,双手挣了挣,他没有放开。车外绿意漫漫,在窗外流走,如一梭绿川,他一直吻到快到川的尽头。 
  到码头上了游艇,漱漱地又下起雨。
  汤武扶孔莎上去,进了二层甲板的主舱。老刘他们去底舱的大客厅。游艇离岸,船体晃荡了一下,孔莎坐在客厅更晕,汤武去给她倒开水。
  脸上发烫,孔莎撑着沙发背,将左脸贴着窄窄的舷窗。 
  夜尚早,但是夜意很浓。湖和天完全黑得无法分割。远处小船上,灯火阑珊,像节日里,那一盏盏浮在水面又渐渐远去的河灯。 
  汤武晾好温水,将杯子递给她。她赤脚踢着羊毛毯,双腿摆来摆去,指卧室跟他说:“我睡这儿。”
  游艇又靠岸了,老刘他们提着葡萄和四瓶酒,依次冒雨上岸。孔莎和汤武两人留在上面。 
  舱内的浴室较窄,汤武花费数倍时间,才终于帮一个醉鬼刷好牙,洗好澡。浴霸刚关上,他给她擦水时,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异响。是雨下大了。孔莎双手扶着舱壁,人虽醉,倒不至于不省人事,当即清醒了一点,腾出一只手,扯住浴巾:“还是回去。” 
  汤武已打定了要趁虚而入的念头,捏着她发烫的脸:“刚刚不是还好好的,有人在车上,你都能跟我火热得旁若无人,这会儿了,何必防我跟防贼一样?没听过吗——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在车上,她是真的昏头,可是想起来,难保没用上半分真情,脸上不由一阵火烧。淡凉的风仿佛又蓬蓬拍起来,她心上似架着一锅煮沸的水,满水面浮起连绵不绝的水泡,却要一个泡一个泡摁下去。水滚得太厉害,她顾此失彼,摁了这个又摁不住那个,水面的泡泡却越来越多。
  汤武一向懂得见机而动,立即捞住她腰,像块柴火紧贴上去,让泡泡冒得更厉害。 
  两个人跌跌撞撞回到卧室,大雨的响声更甚。一大颗一大颗雨珠在舷窗上敲碎,啪嗒啪嗒的雨声清晰可闻,大雨沛然,湖面也是一阵接一阵“哗哗”的巨响。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单,雪白的长枕,都是滑腻精细的绸。
  绸面密密实实织满暗羽纹,在他们身下凌乱横陈,像一折庞大的羽翼张开,仿佛鹤躲在舱中避雨。
  舱外风凉,舱内却是热烘的灶膛,他们的身子白而修长,仿佛细长的鹤脖,从羽翼里伸出来。两头白鹤交颈,扭缠着,扭缠着,温热的汗水骨碌往下淌,浸在绸料上却变得冰凉。湿濡濡的绸面熨帖着皮肤,随着力的起伏皱成一团又一团,身子裹在团团雪白里,像鹤略略收了收脖颈,掩在了白翅下。
  船在水面,总是有些轻微的晃动。避雨的鹤却比船晃得更厉害......
  ☆、第 46 章
  雨收了点力度,孔莎模糊揉了揉眼,星星昏蒙蒙。有人在放烟花,哔哔啵啵的一阵响。她拉汤武去放河灯。天气太冷,呵气成烟,他发觉她手冷,将所有纸灯都拿过去,叫她将手揣进衣袋里取暖。四菱形的垂枝式路灯明明灭灭,照着不长的台阶,他在河岸的阶梯下等她,脸上是亘古不变的似笑非笑。
  她翻过两重绿漆铁栏杆,向他走过去。石阶寂寂长长,她赤足站在冷水里,脚下水流汤汤,载着大片橙黄的鹤望兰。风声簌簌,满河的花都在招摇,仿佛成群黄鸟在水面扑翅。她深一脚浅一脚,一直走了很久很久,却如何也走不到尽头,如何也摸不到他。 
  双腿走得发酸,她再也走不动,咕咚一声,一头栽进河里。眼前又黑又冷,她吓得大叫,奋力摆手,拼命想游到岸边,可是她游不动,一点一点溺进水底深处......
  孔莎忽然觉得气紧,浑身又冷得打颤,她猛地睁开眼睛,连喘几口气。她满心突兀乱跳,警醒地朝四下一瞥。棕色的皮床,雪白的床单,浅色的橡木小桌,窗外一片灰色的水面。 
  外面有风,雨停了,耳畔水声泠泠。间或还能听到海鸟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像一节一节铜管串成风铃,挂在窗下,风寂寂地摇响。有辆汽车从远处开过,开得很慢,像闷雷声。
  人还在船舱内,并没有掉进水里。一切只是梦。
  她定了定神,发觉肚子上压着什么,又热又软。是有人将头枕在那里,头发乌黑像堆云。是汤武,她不看脸也认得出。这会儿脑子不发热了,昨晚细节便冒出来,她心知又是自己酒后没把持,让他有机可乘。她正要推他,他突然醒了,脑袋一动,便看见她腹部一片淡红,是被他脸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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