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89章


同来一样,走得也非常突然。两公安打开监门,向我勾了勾指头。给我戴手铐时,门就砰地关上。连个给大家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十二、  走向混沌
  穿过空院长廊,我们进入一条过道,两边门上挂着“预审室一…‘预审室二”……的牌子。他们让我进入其中的一个,没跟进来,带上了门。房间不大,有一个讲台样的长桌子,很高。后面三张高椅子。下面对着讲台,有一木凳,极结实,四条腿插进水泥地里。那上面放着我们家的一个墨绿色帆布背包,装得满满。旁边站着两个警察。一个五十多岁,朴实和善,鼻唇之间的距离较长,略似猩猩。一个四十左右,身壮硕,脸木然。我进门后,年轻的那个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高先生,请坐。年长的那个说,很和气。我姓罗,叫罗兴雁。奉上面的命令,来带你到成都去。我问什么事情,他说去了慢慢再说。我问我的家属在哪里,他说浦老师当天就回家了,请你放心。这是她带给你的东西,我们先替你拿着。我说我要见她。他说这是不允许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马上要上飞机,时间也来不及了。
  声调和表情,都极诚恳。但是我不相信。这次无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蛮过程,使我断定这个政权,已经堕落到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程度。把有关契卡、克格勃、盖世太保之类国家暴力的和黑手党之类非国家暴力集团的零星知识,都用来预测前程。把暴力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一一人,都看作了机器本身。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们求助。犯人刘庆(方脸号长)即将刑满,说他出去了可以帮助我,同家属取得联系。说他父亲是典狱长,联系上了,还可以帮助我们见面。我那时还不知道会被押走,高兴得糊涂了,告诉了他    家的地址。此人是三进宮的刑事犯,也向别的同监打听家属姓名地址,说辞因人而异。我后悔莫及,但又无法可想。
  我问罗兴雁,这事要紧么?
  他显然一惊,脸上现出严重的神色,说,你们这些知识份子真是太书生气了!太不了解社会上的情况了!家里的地址,是不能够在监狱里说的呀!
  这几句不像是警察说的话,和他说这话时的恳切忧虑不像警察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他问,那个刘庆,现在还没有出去吧,我说还没有。他看了看表,对年轻的警察说,你们上车,说着转身走了。
  一辆吉普在大院里等着。车上有两个武警,开车的是个大块头,红光满面。另一个精瘦蜡黄,一脸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烟。我们在后座,等了大约半小时,罗才来。在疾驰的车上,他说他见了典狱长了,刘庆不是典狱长的儿子,但即将刑满是真的。他给南京大学保卫处打了电话,保卫处说他们马上去找浦老师。他说,“他们会的,你放心吧。”又说,“这次没事了,但是以后,你可得吸取教训呀!…‘可得”二宇,说得特重。
  大块头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搭着靠背,侧身回头,告诉我他喜欢艺术。说南京有个硬笔书法展览,正在开,问我看过没有。说现在是硬笔书法热,毛笔过时了,书法不能过时,就得有硬笔书法。问我对硬笔书法有什么看法……我无心讨论,敷衍应对。心里话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来同你说这些?他仍很热烈。直到机场我们下了车,还摇下车窗喊了一声:高先生再见。乐呵呵的,声如洪钟。
  下车前,我被卸下了手铐。在飞机上扮演旅客,坐在两个警察中间。周围有人看报,有人打盹儿。几个花里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块头警察的面影,也融入了他们中间。人间的悲欢是如此的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种存在的虚无。十三、  我叫。九三四。
  到成都是夜里,下飞机,戴手铐,上警车,疾驰。
  在市区某处,进入两道铁门一个房间以后。两个警察把我和他们带来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监狱没收的我的皮带餐券等物交给了另外几个警察。登了记,拿了收据,走了。
  再次搜身。包括那个一直由警察拿着,我没碰过的墨绿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来,看了纸盒子里面。衣服一一抖开,掏了口袋。一部分装回背包,放进柜子,一部分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一个白头发、穿便服的矮小老头儿,一直坐在旁边。完了他叫我坐下,说:这里是四川省看守所,来了要老实些。监房里的墙上,贴得有监规,好好看看,不许违反。不许说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号是九三四,以后你就叫九三四。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他那阴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纳粹军官。他又说,到我们这里,可以照规定,按身份,给你一些照顾。可以给你一个暖瓶,一条被子。生了病,可以给你做病号饭。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这个,你可以拿去用。别的先放这里,要用再说。稍停,他又说,别以为是个教授,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里都是大学生。说着指了指登记和搜查我的那个警察,说,他就是大学生。那个警察得意地笑了一下,说: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
  此人三、四十岁,瘦长佝偻,尖嘴爆眼,长颈,很像一条黄鼠狼。
  老头走后,他给我卸下手铐,让我把一张用毛笔写着高尔泰三个大字的白纸拉在胸前,靠墙而站,先立正,后转侧,给我照了几张犯人的档案相。复又戴上手铐,领着我穿过机关大院,进入一道灯光雪亮,有武警岗亭的铁门。这是来到这里我经过的第三道铁门,是看守所机关大院和监狱大院之间的门。不像南京的预审室是在监狱大院之中,这里的预审室在机关大院。后来每提审一次,我都要被他带着,进出这道门一次。
  里面也灯火通明。一排一排连栋的平房之间,有长长的花圃,开着许多花。平房隔出一个一个的监牢,都是两进。第一道门进入一个天井,天井里空无一物,上面有格子盖住。透过格子,可以看见被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紧靠监房,有一条空中走廊。监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这一面的墙,只与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铁栏撑住。屋檐伸出,盖住了空中走廊。武装警察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逻、不用穿雨衣,里外一览无遗。
  进入天井以后,黄鼠狼打开第二道门,给我卸下手铐、让我进入监房,然后就锁上了门。接着就听到他锁天井的门的声音。除了那句“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以外,这全过程中,此人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监房里孤悬着一盏电灯,约6。瓦,蛛网尘封。墙上除了监规一张、麦克风一个,别无他物,也都蛛网尘封,四张床铺中,有一张空着,草席上有棉被一条,暖瓶一个,搪瓷饭具、牙刷牙膏各一套,那是九三四的。
  三个同监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们都没剃光头,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又醒了、都瞪着眼睛看我,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如同旅馆里的房客。十四、  一堂晨课
  三个新同伴,都是干部子弟。某公安局长的儿子;某供销总社党委书记的儿子;乐山市某首长的儿子。后者叫刘钧,交通大学汽车机械系学生,自称学运领袖,是假的,他因“迷奸”而来。但他自称有“内线”可用,是真的。他和狱警王超(就是像黄鼠狼的那位),混成了哥们很铁。他们到这里,都有一两年了。同所有的文武公安,老号子、炊事班都混得很熟,没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串通案情”,他们就已经称我高老师了。
  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些这个监狱的情况。四川I省看守所,是个老监狱,对外叫文庙西街十六号。当年胡风,还有谁谁谁,都是关在这里的。那道从机关大院到监狱大院的铁门,除了狱方的管教干警,任何人,包括上级派来的办案人员,都不得出入。武警总队派来巡逻的武警,只能在空中走廊巡逻,不允许进入监狱.你如果在下面骂他,他除了向领导报告,没法子拿你怎样。就像是动物园里的游客,没法子拿动物怎样。
  各排监房,建筑结构一样,但是待遇不同。最前面那一排,叫小号。每间关十七八个人,开地铺。粮食标准是二、三、二。就是早上二两,中午三两,晚上二两.很挤很饿,互相关系紧张。另一排关的人略少,粮食标准略高,还有再高一点的,总之分几个档次。我们这排,是三、五、四,每周有两次肉菜,有床,允许抽烟。这是劳改队的标准,对于待审囚犯,如我们、算是优待。还有一排房,是已经判刑的犯人的监房。一般刑期较长的送劳改队,较短的就留在看守所。大院里浇花剪草打扫清洁、伙房里做饭送饭的都是那些人,比我们愜意多了。更愜意的监房,在最后面一排,吃香喝辣,像宾馆一样。还有电视看。那是为高级领导人准备的,这阵子空着。
  狱方的管教干警只负看守和监管的责任,不管案情。每人早上来开门,让我们可以到天井里转转,算是放风,晚上锁上。天井通向大院的门,是日夜锁着的。你有什么申诉的交代的材料,都可以在开关门时递交,由他们转给办案警察。他们虽不办案、但牢里是他们的天下,想怎么样你就可以怎么样你。坏起来比如调个小号,比打一顿还难受。好起来比如王超就可以带刘钧出去,到机关大院自己的宿舍喝酒,每次都带回来好几本《法制文学》,偷盜抢劫强奸杀人,好看得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