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88章


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阵子俯卧撑。以前在外面,除了夹边沟,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时在敦煌住牛棚,后来到社科院住办公室,从未间断。
  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盘腿,闭目,舌抵上颚,双手手心朝上拇指相对,放在腿上。但心里很乱,无法从现实中超脱,不能放松入静,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耗损。以至虚火上炎,积聚起一股子邪气。那天我就这么坐著,闭着眼睛生气。表面上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有什么东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条裤衩,吃了一惊。小头掷过来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龙头,示意我去洗。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抓住裤衩,掷了回去。
  他先是眼睛里露出惊讶,然后嘴角上浮起一个微笑,温和地问道,什么意思?
  别无选择,我同答说,  自己洗去。
  他旁边的矮疤脸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脸又乖乖地坐下。
  然后他说,再说一遍。依然温和。
  我已无退路。再说了一遍。
  他眉毛一扬,说,好样的:有种。站了起来,从容不迫。
  我也站了起来,慌乱紧张。但没有忘记侧身而立,两腿前后分开。这是小时候爱打架(见《留级》)养成的习惯,动作已成本能。哪知年过半百,还来得那么自动。
  他用两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使我头往上仰。说,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摆开头,一记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猝不及防,加之我积累己久的全部鸟气都出在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后仰去。为免跌倒,退了几步。退到大铺边沿,一脚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摞搪瓷饭盆,叮铛铛一阵乱响。
  在那声音招来警察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跃就上了大铺,我趁他没站稳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门链子就响了。大家迅速坐定,进来两个警察。一阵左顾右盼之后,问,什么事?
  没人说话。
  警察盯着我看,我是唯一站着的人,正在喘气,衣服也破了。
  小头闭著眼睛,跌坐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什么事?警察又问,这次是专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方脸号长指着我,说,他冲洗茅坑,滑倒了。把这些个碰下来了。警察看了一下一地饭盆,怀疑地又盯着我看了一阵。似乎要问什么,但又终于没问。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你们放老实些!砰的一声带上门,锁上,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忽然想到,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运送到饭店去的鸡笼子里,两只公鸡斗得羽飞尘扬。九、  因为烦闷无聊
  很意外,没人报仇。相反,他们保护了我。他们说,如果告我打人,够我戴三天的背铐。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方脸碰了我一下,说:这边来吃。我说这边一样的,没去。
  接着,小头抛过来一头生大蒜,我接住了。这是提拔我,进入食蒜阶级。
  大个儿借给我一条床单。这条床单因为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而极为厚重,比夹被还管用。矮疤脸把一件破衬衣撕成条条,为我搓成一根带,用以代替那根被没收了的皮带。小头给了我--N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这样,我有了坐牢的全套装备。
  特别感谢一个叫李继富的,他花了一天时间,帮我把撕破的衣服全补好了。是个健壮汉子,粗手大脚,但针线极细密。他说这是坐牢练出来的,好比做气功就是了。
  大个儿叫赵金保,他的气功是用圆珠笔在一本练习簿上写写画画。画的是龙凤老虎、猪八戒林黛玉一类。写的是诗。如“一进牢房/眼泪汪汪/妹妹你想我我知道/我想妹妹心发慌”;如“前有铁门/后有铁窗/铁门外面几道岗/坐在大铺上/心把外面想/外面缺吃少穿我不怕/东游西荡没人挡”……有诸内而形诸外,不做弄什么朦胧,也难得。
  我问李宝祥,为什么身上有刺青,他说因为好玩,弄堂里几个社会青年互相刺的。“天宝桥”是弄堂所在的地名。原来土法刺青,非常容易,有针和蓝墨水就行。由于这次谈话,好几个人想刺。我极力劝阻,说将来出去了,人们看不惯。(我错了,其实未必)。他们不听,弄得身上伤痕累累。结果好几个人,都变成了九纹龙史进。
  烦闷无聊,也是一种力量,能推动人们做一些非常的事情。高尔基有个短篇,写西北利亚一个过往车辆极少的小站,员工闲得发慌,造出各种谣言,拿一个厨娘消遣,  以致她上吊自杀了。篇名就叫《因为烦闷无聊》。我想这些人折磨消遣新犯人的习惯,也和这折磨消遣自己一样,是因为烦闷无聊的缘故。十、  不相信眼泪
  那天进来一个新犯人,五十多岁了,脸部的结构有点儿什么不对头,像是弱智。他们上去要打。我以大家的自己人的身份出来劝阻,左遮右档,说算了算了。有个人在后面拉我,叫别管。
  是那个睡相很苦的长脸。他叫张业平,是个重婚犯。常爱自豪地说,刑庭庭长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两个和他情况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妇现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骂。判刑后他买通警察同她联系上并见了一面。他问她,弄到这个地步,你不恨我吗?她回答说,这话,该由我来问你。这个回答,他刻骨铭心。每次一说到这里,声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点/LE。
  他常说起这个,并不是与谁肝胆相照,只不过是宣泄自己的感动与悲哀。对于这种“猫腻”,另一个犯人刘飞(就是我进来的那天叫我写飞字的那个)毫不同情。说,再漂亮的女人,玩过以后再玩,就没意思了。不就是个荷尔蒙,起什么腻!他是个体户,九江三马路服装店的老板。在南京一家旅馆,同一个服务员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给一百,就告他强奸。警察跟人家一头,他就进来了。他说早知道是这样,她要一千我也给。
  那个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于我拉架,没太挨打。天天坐着不说话。别人除了教他干活,也不同他说话。那坐姿和脸容我没法形容,总之看他看久了,会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愁苦。我坐到他旁边,想同他说说话。他不理我,微微斜过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从那轻蔑的份量,我发现他并非弱智。
  一天,他哭起来了,很久都没人理他。后来正在观棋的李宝祥回头吼了一声,别哭!继续观棋。观丁一忽儿,没回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要哭就别干,要干就别哭。李宝祥是号子里最有同情心的。这就是同情。
  不相信眼泪,是这个小国的同情,也是这个小国的强悍。十一、  没有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到这里,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质。据说我来以前,有个被通缉的学生在隔壁关了一阵,后来被押送到别处去了。我也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通缉令,十几天后,也被押送到了别处    成都。那里的牢狱,和这里又有不同一一那是后话。
  这个号子里关的,都是刑期较短或将满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关过几个月或几年,都说可怕极了。包括刑庭庭长是他姑妈的张业平,也曾在江宁县的一个拘留所里呆了半年多(没在刑期中扣除,否则他该出去了),饿得半死。他说茅坑没水冲,夏天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堆。冬天冷风倒灌、小便吹到脸上。他们说最难过的是刑警这一关,打得凶。有种子母铐,只把两个大拇指铐在一起。背铐和老虎椅是把双手铐在背后……。刘飞是背铐着光腿跪在碎砖头上一夜,承认了强奸的。他们说过了刑警这一关,就算是过关了。来到这里,都觉得好过多了。他们说还有更厉害的刑,都只是听说,不曾身受。
  当了那么多年的“阶级敌人”,我还没见过那些东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独立王国和它的民族主义。知识、体验都是新的。环境陌生,又没人指点迷津,易犯错误。打了小头,没想到反而没事。没想到在那以后不识抬举,坚持在第三个摊摊吃饭,是乱了规矩,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劝阻调教新人,更加形同反党,是第二个错误。我不自觉,紧接着又犯了第三个错误。
  那天,一团愁苦给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后顺序也完全正确,第一小头第二方脸,第三矮疤脸……无师自通。李宝祥建议我把衣服脱下来,一起也洗一洗,“洗干净了穿着舒服”。我脱下来,说,我自己洗吧,一件单衣服,不费事。凑过去,自己洗起来。
  “你知道这是谁的洗衣粉吗?”有人在背后问我。
  “这是老头儿(指一团愁苦)的洗衣粉。”另一个声音说。
  “你要用人家的东西,起码得打个招呼,对吧。”又有人说。
  我回过头去,方脸盯着我的眼睛,义正辞严地问道:“你打招呼了吗?”我没打,没了言语。就像在斗争会上。
  “呔,你这个肉头”,矮疤脸向老头/Lr]~L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吗?”“不,不同意。”老头儿一个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没了一团愁苦。
  我势单力薄,又理穷词拙,不知道怎么解套。
  小头向我笑笑,拍了拍铺板,让我回去坐下。又向老头儿仰了仰下巴,老头儿乖巧地拿起我丢下的衣服,努力地洗了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从容,徐缓,协调、和谐。大家对我,照样的好。
  十几天以后,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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