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91章


  天一亮,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开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份时间,我都在天井里、沿着墙根走路。七步一拐弯,七步一拐弩,顺时钟方向走几圈,逆时钟方向走几圈,十来平米的天井,永远也走不完。走着走着,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笼子里的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脱口就唱出了两句歌: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这是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苏联歌曲。那时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叫唐素琴,特喜欢苏联歌,教了我们不少,后来我都忘了。
  不知道怎么的,这忽儿又冒了出来。
  记忆的复活是无意识的,对歌词并无选择。作为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记得什么唱什么。包括样板戏和语录歌,包括阶级敌人在“向毛主席请罪”的仪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词本身并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给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称为歌唱吧),唱起来会轻松许多。
  痛苦是一种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不管多熟的歌,此时此地唱;都有一种陌生的体验,甚至那些扩音喇叭里天天反复播送,听得耳朵都起了一层厚茧、早已充耳不闻的歌,此时此地唱起来,也有一份亲切,一份新意。
  越过平原,越过高山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大墙,飞越那血迹斑斑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们共同的监狱,就像用残损的双手,抚摸着一个亲人的遍体鳞伤。有时会可耻地鼻子一酸,像个神经脆弱的小姑娘。这种特殊境况下的心理失衡,这种认知理解想象情感等多种心力组合的机制出现异常,无异歇斯底里。不过发作以后,人比以前健康。
  渐渐地这种发作,几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胆子越大,被巡逻的警察撞见的次数也越多,终于麦克风里发出了警告:高声喧哗是违犯监规。再不停止就要查处了!
  不能出声唱,就在心里唱。别人能看见我右手的五个指头,依次在一张一合地摇动,没有声音
  嚼碎仇,嚼碎恨
  嚼碎仇恨强咽下
  仇恨人心要发芽
  这是样板戏,以前从未唱过,不知怎么的也唱起来了。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发的。倒灌进去,反而更加难受,还不如沉默。
  回到沉默,回到孤独,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转着无穷无尽的圈子。十七、  看神仙
  天井通向监狱大院的门上,有一个送饭的小方孔,约莫三十二开书本大小。有一块小木门,门头在外面。大门和小门之间,有缝隙。眼睛贴着缝、可以望见外面,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花圃。花圃的那边,将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监房的后墙。从缝中看不到墙的高处和低处,这头和那头。但可以看到花圃里较高枝头的花。大都是极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类。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时,我常脸贴着门缝,看那些开在水泥墙背景上的深秋残花。辛稼轩诗“残花怅惘近人开”,写的是田园景色。这里是监狱,院里常空无一人。虽然隔着木门,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从门缝里朝外望、要注意后面的动静。巡逻的武警走过时,有的不管你,有的会在上面喊一声,“喂,干什么?”我说看花,有的就算了,继续走路,有的会说,不许看。也是例行公事。你离开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没什么。本来么,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偶有两三个园丁,来除草松土喷洒农药修剪枝叶。园丁是已判刑的犯人,他们能走出监房,享受阳光和风,与花木为伍、我很羡慕。欧阳修说,“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说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不知道他们都犯了些什么事,看他们无忧无虑的劲儿,我想起八三年“严打”时被杀的那几十万青年(现在己没人提到他们了),大都在绑赴刑场时满不在乎。枪决前还要玩一场争夺较大坟坑的游戏。那份超脱,庄子难比。我想。如果他们屑於写作,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另类的《死屋手记》:没有生命意识,没有宗教情绪,也没有存在主义。
  那天,他们打开送饭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进来,大声命令我们把它接在天井里的水龙头上。我知道,这是浇冬水。机会难得,接好龙头,我立即跑到门前,脸贴着水管子,从开着的小方孔往外看。
  三个神仙坐在地上,吸烟聊天,带着泥士的铁铣,随意地橫在脚前。风把他们吐出的烟丝吹乱,飘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气。
  他们中的一个,看见了洞口里的我,立即厉声喝道,不许看!
  喝罢盯住洞口,见我没走、更厉声地又喝。
  接着跑过来,从外面贴看门洞,问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怎么敢破坏监规?忘了是社会渣滓了吗?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吗?……如是训斥约十分钟,直到上面有武警经过,命令他不许高声喧哗,才停止,并走开。
  据说在奥斯威辛和特莱勃林卡,也有些人养成了模仿盖世太保的习惯,被称为心理异化。我以前写东西曾经引用。现在看来,这主要不是异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动,因为他是办事。神仙激动,因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见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高大。
  尘心一动,神仙就下凡了。十八、  学政治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不论是关在里面的,还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学习”。后来减少到每周两次、再后来两次也逐渐流于形式。到八十年代末叶,好像已名存实亡。在南京监狱,没遇见“学习”,在这里,四个多月里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学习江泽民的国庆讲话。监狱大院里和每个监房墙上,都有麦克风。平时哑着,蛛网尘封。偶尔会响动一下,一阵噪音过后,警告个什么,通知个什麼,国庆节那天,广播讲话毕,狱方通知学习。讨论题是:1、为什么说中国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2、为什么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3、为什么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4、为什么说稳定压倒一切,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
  但通知后,没有具体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一天晚上,管教来锁二门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学习材料,和一个记录本,叫学习讨论,讨论题和上次的一样。说每个人必需发言,发言必须记录,记录必须上缴。材料是复印的,从版式看,来自《人民日报》。题目叫《论四项基本原则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对立》,署名卢之超。翌日早上,典狱长在麦克风里训话,要我们这些社会渣滓人民敌人加强政治学习,说这次要反复学习十天。
  学习形式不用教,一个人念大家听,然后讨论。四十年来,里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动弹不得,我就发愁。但两天后,麦克风又响了,叫打扫卫生,蛛网要清除,地面要冲洗,青苔要剥刮净。打扫后管教们来检查,说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齐。晚上来锁门时,叫我们明天起来,一切要保持原样。次日来开门时,叫把被子折叠整齐,吃过早饭又来看,告知马上有首长来视察,叫我们坐端正,学习,文件要拿在手上,边念边听边看。
  我们照办了几遍,还没人来、就坐着等,突然间一个管教从空中走廊匆匆跑来,朝下面急促地说,来了来了,快!于是刘钧拿起学习材料念起来,我们捧起学习材料听起来。几个穿黄呢子警服的老头子,后面跟着一大群,缓缓从上面走过。过完了,放下材料,瘦子两臂高举伸了个懒腰:说:啊啊啊!胖子说,轻声点儿、还没走远哩。十九、  学武术
  我们监房里,有一本字典,刘钧的,我没事拿来翻翻,很有益。
  平生爱看书。不是求学,只图快乐。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杂七杂八。曰积月累,居然有了一点儿知识,一点儿想法。写下来,也就有了一点儿文章。文章里有些宇,我会用不会念。常借其半边或者三分之一读音,如“愎”念“复”,“矗”念“直”,方便实用。但我只要开口,就难免白字。生逢祸从口出之秋,平时三缄其口,得以遮丑。后来上了讲台,就只有尽量利用黑板了一一到也顶事。在时间    多的压力下,我把这本字典反复通读了几遍。这件在外面绝对不会做的事情,确实弥补了不少自己的缺陷,多方面的缺陷。
  /LI~,G父亲教习书法,识甲骨,辨钟鼎,认狂草,我都怕怕。后来上美术院校,只教西洋画,这条线就断了。这次读字典,把所有文字的偏旁、合计分类归纳,找出其指事、象形、形声、会意等古今通假转变的法则,再联系/LI~,G所摹碑帖,所读书论、知撰者每属通人,体制每兼众有,点划其来有自,豁然贯通。知学书必至此,方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免作寻章摘句老雕虫。故态复萌,又有了写字的兴趣。
  请同监帮忙,让送饭的弄来一支旧毛笔。洗净了,蘸些清水,往墙上苔痕不到处,写起吴昌硕半临半创的石鼓文来。任性而为,未终篇变成了狂草,怀素的那种(见《画事琐记》)。狂不几天,毛笔秃光,恨恨而止。但我因此发现,可以用用圆珠笔,在纸上写狂草,以记事。同伴警察都不识,以为我是练书法,我因此得以积累了一点儿《铁窗百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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