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92章


  刘钧提出,要向我学习书法,此人与我,平时相处得不坏。但从他的铁哥们王超对我的态度,我知道他恨我。这也难怪,他一直自称学生须袖,我来自学校,了解学运,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他不是了。我没说我知道,但他知道我知道,也知道人家都知道了,后来才说了真话。尽管无心,总是伤害,他有理由恨我。我劝他别学书法,学了没用。毛笔又不方便。何况文字改革以后,从左到右橫排的简体宇、已经不适宜用毛笔书写了。我说的是好话。
  他说,你现在用圆珠笔,不是照样写吗?
  我一时语塞,
  他以为我是不想教。说他从小习武,得峨眉山一个老道的真传,秘不示人,但是可以教我,以换取我教他书法,说着一连做了几个动作,说了每个动作的用处变化和临阵禁忌,好像门精。他乐山人,家在峨眉山下,说不定真有点儿什么来头。我想学,就答应教他,让他先临帖。他让王超给弄来毛笔墨汁毛边纸,还有一本《九成宮》,天天临。我呢,教顿挫使转,跟他学武。
  但是越学越觉得,尽是花架子,不实用。建议比试比试,把他打倒了。连我都打不过,这种武术,学了还有什么用!!
  不,还是有用的    它打发了时间。二十、  第一次审讯
  九月份的一个上午,监房的门哗啷啷开了,管教王超阴着脸进来。像往常样,微驼着背,背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一句话没说,临出门时,转身朝我把侧过来的头微微向外一摇。这是叫我跟着他出去。他锁门的时候,指了一下地面,这是叫我站在那里等着。锁上门,一摆头,让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到要拐弯的地方,我回头看他一下,他就向该去的方向努一努嘴。
  在机关大院看守所办公室里,他把我交给了两个办案警察。然后拿出一个大本子,让他们签字,他自己也签了字。我瞟了一下本子,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年月曰,几点几分,经手人等等。审毕交还时,又签了一次字。原来办案的来提审人犯,就像向看守所借东西,借和还都要登记。
  预审室同南京的差不多,只是大些,好像只有讲台没有课桌的教室。讲台下犯人的座位旁边,放着几把折叠椅。中间茶几上,有茶水香烟。坐着两个警察,都五、六十岁了。里面有到南京带我的罗兴雁。他微笑着站起来,说,高先生,请坐。我坐下时,想移动一下凳子,但是移不动。低头去看,才发现它是栽在水泥地上的。
  罗问抽不抽烟,说不抽就喝点儿茶吧。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
  他指着到办公室带我并签字的两个警察中年老的那个,说,他姓马,以后就叫他老马好了。此人花白头发,狭长的脸上皱纹深刻、两只眼睛相距较远,叫“老马”很像。
  罗旁边坐著的一个姓李,更年长,可能有六十多了。脸扁,鼻短,花白的头发胡子眉毛都粗硬而浓密。大黑边框的圆眼镜,下缘比鼻子还低。使我想起猫头鹰。此人很少说话,别人说话时,总是忧郁地看看地面。往后的每次审讯,大抵都是如此。
  另一个四十多,胖墩墩的,精力充沛,像个小熊。跟老马到办公室里带我的,是他。他面前放着录音机、记事本,和圆珠笔。
  罗手心朝上,划了个半圆,说,我们四个人,奉上面的命令(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负责你的问题。
  我问什么问题,他说会弄明白的,你放心了。但是,你得同我们配合才行。“放心”二字,好生奇怪,“配合”二字,什么意思?
  罗又说,我们已经把你的下落,告诉了浦老师。浦老师已经到成都来了。住在四川I师范大学,在艺术系教课。正在争取探监,上面还没批准。
  我问“上面”是谁,他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浦老师托我带给你一些衣服和日用品,还有几本书,一封信,找已经交给看守所了。还有一个纸折的小鹿,也交给了看守所。
  我说,什么小鹿?他说自从我“走了”以后,小雨每天折一只小鹿,折好后挂在天花板下,越来越长。我一听就知道,这是真的,放心了。他说他向她要了一个,想带给我看看,这次带来了。
  以前来事,都是本单位的人办案、很善于以家人为人质,逼供之凶,只差没有用刑。听够了警察暴行,我意像中警察就是刑具。否则,有了那么多革命知识份子和革命群众,还要警察做什么?这次绑架,更刑具化了警察的脸谱,以致他们越是不像刑具,我越是警惕。不断提醒自己小心些。再小心些。我只怕被打一针丧失智力,小心不了。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让我放心,内心里有一份感动。但我没因此信任他们。我时刻都没有忘记,是他们绑架了我。在一个如此巨大的野蛮下面,任何小小的文明都显得可疑。
  问话很一般,姓名籍贯年龄单位经历之类档案里都有答案的问题之后,是北京认识谁上海认识谁之类不着边际的问题,答完了会提醒我漏掉了谁谁谁,表明他们知道得比我多。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但我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抓我。完了让我看记录,签字。记录上写着,审讯员李奇明、罗兴雁、马丁寿,记录员沈杰。马、沈二位带我到看守所办公室办理归还手续时,还是王超接收。我向王索要办案警察带进来的东西,王的回应是,盯着我看了一阵。
  这些东西,我一直没有收到。稍后我才知道,正如那三个人所说,办案警察和管教干警不是一回事。虽在同一系统,着装时制服相同,但分属于两个单位,谁也管不着谁。按照规定,办案警察无权给被审问者带进来或带出去任何东西。不论带什么进来,只能交给狱方,再由狱方转交给犯人。狱方有权转交,也有权扣留。
  我原来以为,国家机器各部件之间的权力制衡,是民主制度的要素。提审几次后,我才知道,它也可以是专制机器的故障保险装置。道理很浅显(独裁者搞权力平衡,不也是这样吗)。我没想到,是脑子简单。二十一、  错位
  后来的几十次审讯,除少数几次例外,基本上是来两个人,纪录员沈杰以外,有时是老马,有时是罗兴雁,有时是李奇明(像猫头鹰的那位),有时是李德明,一个瘦高个儿,很有文化教养。谈话气氛宽松,往往像是闲谈,内容与案子无关。有一次,来的是马丁寿和沈杰,我谈到在南京监狱里打架的事,他们哈哈大笑,沈说,真想不到你高先生,还有这么一段生活体验呀,马丁寿说,小头那种人,叫狱霸,各处监狱都有,很普遍,很难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是监狱管理工作方面的问题,管理和侦查,完全是两码事。侦查工作,也像你们搞学术研究一样,要大量占有资料。然后分类排比,去芜存精,去伪存真,还事物以本来的面貌。我说,你们把我抓起来,也是还我以本来的面貌吗?
  他说:你认为你本来的面貌是什么呢?
  五七年右派,六六年黑帮,八六年“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八九年坐在这里,怎么说呢?
  他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五七年,我也是右派。
  我的每根神经都警惕起来,心想这是套近乎,得小心些。
  沈杰接着说,老马也挨过整,吃的苦可多啦。
  我更加警惕了,心想配合得这么好,可见有计划,得再小心些。
  出狱后我才知道,这些都是真话。但在当时,我没法相信。
  四十年来,人们已习惯于用制式套话交往。真话几已绝迹,何况是在警察和犯人之间。
  我很小心,但又困惑,是引我上钩吗?语言里并无陷阱。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眼睛里也没有那种冷光。是历史进步了吗?我在狱中。
  冷场片刻,沈说,前天,浦老师到公安局来了,给你送东西,打听你的情况。我们告诉她你在里面很好,让她放心。东西也都交给典狱长了。
  马说,我们说你很好,她还是不放心,最好你自己给她写个信,让她放心,她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很着急。
  我说我写过好几封信了,她怎么会都没收到?我说你们几次说带了她的信和东西给我,除了一套棉衣一双棉鞋,我怎么一样也没收到?
  马说:是吗?这有可能。看守所有他们的考虑,我们去问也不好,这样吧,你现在就写,写了交给我。这次我不通过他们,直接交给浦老师。
  我说那不是违纪的吗?马说,他们不会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怕,推过来纸和笔、说,你写吧,我们可以等一等。说着他站起身,在预审室里踱起圈子来。沈杰往椅背上一靠,点上一支烟。我又大吃一惊,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相信他们来是为了聊天,而不是迂回战术。是不是想从我的信上分析出什么?是不是要用我的信取得小雨的信任,以便从她口中得到我的什么?……否则,他怎么敢于说“不怕”?越想越觉得,这信不能写。
  踱着方步的马,站下来又说了一句,你要看什么书,也可以写上,我们给你带来。
  我把写了个开头的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说,我今天脑子很乱,写不了信。冷场片刻,马说,那也行。语音迟缓。听得出来,他有点儿失望和伤心,看得出来,沈杰也有点儿惋惜。
  但我不为所动,警告自己,别犯傻,这是什么地方?面对的是什么人?
  另一次罗兴雁来,给了我一个纸包,说是小雨给的。我裹进棉衣,带回了监房,打开来是一袋荷兰奶粉,封口是拆过了重新封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