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95章


其实新中国的三个时间板块,无非也就是三场游戏。“十七年”玩替天(历史的必然)行道,文革时期玩无法无天,“新时期”呢,玩的就是鬼鬼祟祟了。到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鬼祟已渗透到整个社会。权钱色交易成了平常买卖,假酒假药像假历史一样的泛滥。
  与鬼祟并行的是冷漠。一大群入围观一个流氓杀人而无一人出来制止的事,报上屡见。与之相应,文化界也出现了各种各样对于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辛辣嘲笑:“天下是你家的吗?”“连自己都救不了,说什么救世?”……我不认同,发表了《看客的文学》等十几篇持不同看法的文章,概无回应,全没入冷漠的海洋。
  小屋如孤舟,蒙蒙水云里。
  在普遍冷漠的背景之上,爆发了震撼全球的八九民运。这是中国人到底还有血性的证明。我很振奋,但是又没跟上。川I师大虽在郊区,也突然热闹起来。许多精明实际或玩世不恭的青年,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理想主义者。许多平时谨小慎微唯党是从的老教授,也都纷纷签名上书和学生一起进城游行。来势之猛之盛,大有谁不参加谁就是懦夫甚至奴才的势头,形成另一种强大压力。
  我向来怕潮流,怕到人多的地方去。压力愈大,我愈躲。来找的人很多,都说他们感到奇怪,怎么一贯偏激的我,关键时刻不说话了?说校园里有大字报要求我“站出来”,该去看看。我没去,说,没人说话的时候我说几句,现在大家都在说了,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吧。
  反应迟钝,和个性有关,也和思想问题有关。八七年方励之先生来访,八八年温元凯先生来访,都说我落伍了。老朋友刘宾雁海外来鸿,提到费尔巴哈因久居乡村而落后于时代,也是同一种批评。不论和什么有关,总之我因此,同一场伟大的历史运动擦身而过。
  由于记者们的安排,与温元凯有一场公开对话。我说你同严家其的对话是向上喊话,没用,我只向无权者说话。他说他们是要确立宪法的权威,变人治为法治。我说有保护统治者的宪法,也有保护被统治者的宪法,有能操作的宪法,也有不能操作(用一些条款取消另一些条款)的宪法,不能混为一谈。他说修宪得小步走,跑太快会翻车。我说人在车上,一步都走不动。他说这次七届人大公开报导有反对票,就是前进了一小步。我说不,就象民主党派是老装饰,反对票是新装饰,它只能赋予非法地给定的“表决”结果,以一种比“一千票对零票”更为合法的外貌。他说起码一千九百万私营企业家的出现,有助于形成民间社会。我说所谓民间社会须能独立于国家,没有独立的工会和独立的农民组织,只有与体制共生、利用双轨制经济的漏洞和官员的腐败巧取钱财的一群,何来民间社会?……
  谁是谁非,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我因此,从一个宏观的政治背景上剥离了出来。仅仅由于对王元化先生个人的尊敬,参加了两期《新启蒙》的编辑。仅仅由于同萧雪慧女士个人的情谊,和小雨、高林一起,到她家参加了一次成都各高校部分青年教师的会议。在会上,我对大家唯一的劝告,是要吸取缅甸的教训。那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带着亚细亚的特点。
  “六四”的屠杀,我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它能震惊世界,只不过是因为它发生在历史舞台上国际媒体的聚光灯下。在小小舞台之外广大的黑暗深处,四十年来无声无息的大小屠杀从未间断。我没有预见能力,但我来自那黑暗深处。仅凭直觉,就知道它会发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想到,置身事外的我,会被抓进监狱(见《铁窗白曰》)。四
  入狱前,毫无预感。只觉得周围鬼祟的气氛越来越浓。这个,我不在乎,没法子在乎。但雨舍周围自然环境的破坏,我在乎。
  随着城乡经济的迅猛发展,短短几年间,从市区穿过田野通到师大的公路,都快变成街道了。校园四周,也冒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家。很快地就有人在雨舍附近丈量土地,钉下写着数字的木桩。远处拖拉机和推土机的轰鸣越来越近,包围圈收缩得越来越快。我和小雨,都想换个地方。
  不计较工作的性质,能生活就行。不计较学校的大小,能教书就行。选择的条件只有两个,安全,风景好。打听过峨眉山下的乐山师专、洞庭湖边的岳阳师专、和九寨沟里的阿坝师专,以及卧龙山中的自然保护区(能当守林人吗?)。想象在那些地方工作,人事必定稀少。还想过待高林上了大学,到某个深山古庙里去当文物保管员。我曾在敦煌十年,小雨曾在首都博物馆十年,熟悉那套业务,也喜欢那些东西。
  先后跟着两个学生,分别去了一趟丹景山和青城山。
  听说丹景山上,曾有一座千年古寺。毁于文革,正在重建。方丈济尘法师年逾九十,是著名的高僧。那真是崇山峻岭。不过随着人口爆炸,它已被农村包围,山下村落繁密。山门前有一个彭县人民政府的“园林管理处”。处长是复员军人,带着我们看山。浩荡山风里,指给我们看这里那里石头上新刻的字,“通幽”、“旷观”之类,都有门或窗那么大,十分触目。他说,都是“名人题字”。县上要在这里开发旅游点,正在进行文化建设。
  回到管理处,拿出特大斗笔,要我也写了两个,说是要刻在某处。充当“名人”完毕,我要求拜谒济尘法师。他说没问题,说着就派人去叫。我说别别别,人家是长老呢。他说没问题,老头子能跑。我说别别别,我们去就是了。于是一同上山。山上是工地。新庙即将落成,钢筋水泥廊柱,不复丛林风貌。长老自工地出,手上有石灰和泥土,鞋袜和灰色僧服上也有。合掌相迎,动静有古风。
  一起到工棚坐下,他擦汗毕,用草帽扇风。处长说,来,同客人照个相。刚摆好姿势,处长说,呔,穿上袈裟照呀。我挡住长老,说别别别,就这样,这样很好。长老站定,看了看处长。处长说,去,快去穿呀。长老匆匆而去,处长说,你们看,象个九十多岁的人么?又说,他会气功,可以发气弄弯竹子,等会儿我叫他表演给你们看看。我说别别别,算了算了。
  青城山在都江堰,相传汉末张道陵创道教于此。山有道观,幸免劫火。建筑群落高下有致,依崇山,临奔河,人工自然浑然一体,旋律感很强。主殿堂为木结构,重檐九脊。斗拱钩心,飞檐斗角,雄伟壮观。屋顶有庑殿、卷棚、息山、硬山、悬山、攒尖多种,脊上皆塑有鸱吻、天马、仙鱼、麒麟之类,光怪陆离。我和小雨远望近观,叹为观止。惜乎地近成都,白天游人如织,无复方外清寂。道长包志清,是赫赫有名的全真重镇,也九十多岁了。长身白眉,黑巾黑袍,茶室对饮,清气袭人。我说庙好。他摇头,说庙是空的。干部们大的大拿,小的小拿,连文革都没弄掉的东西,现在也没了。他说庙是出家人的家,如果让出家人自己管,东西拿来拿去都在家里,想丢也丢不了。他一再上书,要求政府归还庙产,没人答理。领导上陪外国人来参观,当面对他很恭敬,外国人一走就训他,哪句话不该说,哪个殿没扫净,都是丢了党和国家的脸……。
  说着门帘子一掀,进来个中年男人,风衣披在肩上,如同样板戏里的杨子荣。握手说欢迎。道长说,这是我们领导。我问领导,是统战部的吗?他说不是,是文教局的,文物处处长某某某。见我不解,补充说,统战部宗教处管人,我们管庙….庙是个文物嘛。
  打发了道长,他带我们去养颐殿吃饭,席上说,他原先在县剧团演杨子荣,剧团解散后到文物处。顺便收集了一些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真文物,想请我们到灌县城里他家看看,帮筛拣一下。他说他有个很“前卫”的想法,将来要建立一个私人博物馆……。
  我们虽迟钝,到底还是明白了。真要当上文物保管员,顶头上司就是这些人。高僧大德有人管,看山护林更有人管。教书也一样,偏僻处学校闭塞,更不安全。往那些地方去,等于朝口袋的底部躜。还不如京畿沿海一带比较开放的地区,大城市名牌大学,信息流通、众目睽睽、当权者鬼祟起来不那么方便的地方,反而安全些。
  正好南京大学副教授赵宪章来访,说南大中文系要设立文艺美学博士点,需要一个博士导师和学术带头人。南大管文科的副校长董健,和中文系系主任许志英都希望我能去担任,问我可愿意。
  南大在市中心,没有自然风景。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和小雨商量,还是安全第一。决定接受。
  在收到董健先生和许志英先生的正式邀请信以后,我向苏?先生、王钧能先生和袁正才先生请辞。在川师五年,备受保护。当我被非法剥夺了出国讲学的权利时,他们都全力帮我争取。事虽不成,好意铭心。提出要走,我很抱歉。他们表示理解,还说要是那边也这样,欢迎你再回来。
  不久,南大派了赵宪章和校人事处处长樊道恒两个,来帮我们办手续和搬家。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告别了雨舍。五
  走以前,又去了一趟青城山。是应邀参观一个制药厂的熊胆工场去的。
  工场在一处悬岩削壁的瀑布下面,林深石黑,水声隆隆,都在高山的阴影中。幽暗的背景上,一道阳光透过瀑布冲出的雾气,映照出一弯彩虹,使我惊讶莫名。时值严冬,却有繁花几树,如碧桃,映着斜射的阳光,特别新鲜明亮,更使我惊讶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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