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新芽

灯火阑珊处
    
    时值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历城老街上一派繁华，灯火灿烂。游人三三两两，或携妻子，或与朋友；或一路停停看看指点鱼龙，或匆匆过客留缕尘香弥漫。各式各样的灯笼在街道两边悬挂，红的是富贵吉祥；绿的是春树萌芽；黄的是莹月高挂；橙的是四季平安……殷勤的小贩们笑容满面的向过路的游人吆喝着，还不时送给那些顽皮跑动的孩子别致的小荷花灯。也许是觉得这种平和热闹的日子以后不会常有了，金兵的一步一步进逼让生活在太平盛世中的人惊醒，就乘着眼前的一丝快乐，得过且过。
    灯谜是这里的传统节目，由历城太守和手下那帮整日摇头晃脑读圣贤书的师爷出题，再一一粘贴在百家姓红灯笼上，垂挂在闹市当中。游人既可以观灯，又可以历城。猜谜。当然，猜对是有奖的，小到一盏金元宝灯，大到一串铜钱。
    宋代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容许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可在这一年一度的灯火节日，那些久居深闺的女子们又怎愿意错过，于是就由家人驾起马车，一路遮遮掩掩的顾看鱼龙舞。一时间，街道变得拥挤，变得美不胜收了，那些游人们不知是看多彩的灯笼，还是流连偶尔在车窗间浮现的美丽容颜。
    “幼安！你快看！”街道右边有几个年轻人，个个身佩长剑，英气逼人，看来是游历的学子。其中那个被称作幼安的人，剑眉星眸，贝齿红唇，腰间挂一口古鞘蛇皮宝剑。他莫名的望着问话那人。
    问话者是他的好朋友，叫李求君，字昌平。而这位幼安，姓辛名弃疾。元宵佳节，众学友结伴出游。昌平遥遥一指说：“那边过来的马车上，一定坐着乌府千金娟儿小姐。”
    “你怎么知道？”众人凑上前问道。
    “呵呵！马车前挂的那个斗大的‘乌’字，你们没看见吗？”昌平笑道。
    幼安顺着昌平的手指望去，果真有一辆华丽的马车朝这边缓缓而来，车身的装饰不用细描，单单拉车的马也被配上了金辔头。这乌府是历城大户，当家的乌元哲与朝中权贵有密切联系，就连历城太守也要对他礼让三分。都说这乌元哲的女儿娟儿小姐美貌出众，倾国倾城，乌元哲扬言要将她送如宫中，晋献皇上。这让众多求婚者望而却步。
    随着马车的临近，这些年轻人也不由得心跳加速，谁不想见一见这个大美人。幼安冷眼看着这一切，却心如止水。“国患未除，身为三尺男儿，不能上阵杀敌，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昌平发觉了他的心思，就在他耳边悄悄的说了句：“笨蛋！又想上阵杀敌的事了吧。在这良辰美景前想这些事，真是大杀风景。看！过来了。”说完用肩膀撞了幼安一下。没料到幼安正心事重重没有防备，被撞到了街中央。驾车的人一惊，勒马而起，那马人立在幼安面前，随即止步，可见那驾车人技术娴熟。昌平等人忙跑上前去，拍着幼安说：“你没伤着吧！”幼安拂去脸上的尘土，一语不发。那驾车人大喝一声：“你找死呀，不长眼的东西！可看见这是谁家的车。”说完，就是一马鞭抽来。
    幼安一把推开身前的昌平，右手往腰间一探，剑光回舞，就将马鞭格开。“嘿！你这小子还敢还手，看我不揍死你！”驾车人跳下马车，在后面也跟上来几个家将般的人。昌平等人也纷纷拔剑出鞘，准备斗上一斗。正在这时，由马车内传出一个声音：“老金！算了吧，我们走！”那声音就像来自天籁一样，莺啼一般悦耳动听，让在场的人不由心旌摇曳。随后车帘微挑，露出一张出水芙蓉似的脸。昌平等人只觉呼吸一窒，全身顿时失了主张。这张脸就是乌府千金娟儿小姐的，她傲然打量眼前这群人，看着他们眼神中流露的惊羡和崇拜，心里浮起一种无奈到了极点的快意。突然，她发现有一个人居然没有看过她，而是在一旁细心的擦拭长剑。这人就是幼安，对于眼前的尤物，他感到有种可怜的心态，又不忍一眼看穿她，只好借手中的宝剑来压制内心的呐喊。娟儿小姐把目光定格在幼安的手上，看他像对待情人一样呵护宝剑，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一股失落在满是快意的心扉间游荡。
    终于，幼安熟练的将长剑回鞘，转身而去的同时，看了娟儿一眼。短暂的一瞥让娟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在这一眼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被父亲强行送进宫里，朝夕面对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看到了自己如同一只金丝雀，永远没有了自由；看到了午夜梦回时祈求激情的自我。更让她心动的是，她还看到眼前这位年轻人强大的无我自信；对浮华容貌不屑一顾的灵魂。霎时，娟儿觉得自认为调整好了的心态变得不堪一击。滚烫的少女情怀刹那被叩开，正当她要下车上前时，眼前的这个令人心动的男子却将头一甩，从容离去。娟儿的心一痛，想要叫住他，但……但少女的矜持和俗世的礼节让她望而却步。
    “来如圆月轻无声，去似春梦了无痕”，一滴清泪顺着娟儿的粉腮滑落，她呆呆的看着幼安远去的方向，任家人千呼万唤，也难以从惆怅的心思中抽身。
    其实幼安的心里也起了万丈波澜，这红颜酥手不正是梦寐以求的吗？“年少轻狂，敢爱敢恨。”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几度差点扯住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她就是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的人呀，你会后悔的！”“报国！无大家何来小家！”父亲的话从九天上如滚雷般响起：“不要忘了，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要精忠报国呀！”
    “事业未成，何以家为！”幼安长吐口气，坚定的走向远方……
    历城失守！国土沦丧！南迁，再南迁！朝廷的一味退让，使幼安在一次又一次在失望中度过流光，那满腔的凌云壮志找不到一个地方发泄，久而久之就把他拖垮了。
    “幼安，醒醒呀！你看谁来了。”
    幼安由对往事的沉思中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来人。
    “幼安，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昌平呀！”昌平摇着幼安的手说。
    “昌平！你真的是昌平！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呀！”幼安失神的目光顿时被注入了活力。
    “世道乱呀！到处都是金狗。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到这来的。”昌平后怕的说：“一路上见到金狗烧杀抢掠，对我们这些宋人是稍有不满意就杀呀！”
    “哦！”眼见自己的兄弟同胞被肆意残杀，而自己却不能上沙场决战金兵，幼安心痛得厉害。
    昌平接着说：“上次你不辞而别，让大家都为你担心呀！当得知你在战场上痛宰金狗，我们真为你高兴。这是大家伙给你的信，都托我带来了。还有，这是娟儿小姐那年元宵给我的雪柳饰物，要我转交给你。你小子可真是有魅力呀，连大美人娟儿小姐都迷上你了！”
    听到娟儿之名，幼安虎躯剧震。他一把接过雪柳，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又看，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咳！”昌平一声长叹，使幼安的心一阵紧缩。“那娟儿小姐真不愧是千古烈女呀。自从那次遇见你后，回到家就再也不愿意听从乌元哲的话进宫，父女俩闹得很僵。金狗破城那天，娟儿小姐随乌元哲出逃，被金狗劫住。金狗见娟儿小姐美貌，欲行兽行，娟儿小姐拼死不从，叫着你的名字撞墙身亡。可恨金狗无耻，竟先奸其尸，后剥光衣物挂于城墙上。”说完，昌平狠狠的一拳击在桌几上。
    幼安张大着嘴，双手抖得厉害，眼睛却坚定的看着窗外月下青山，怒吼着：“杀敌！……杀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夜，即公元1207年，辛弃疾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