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谍影

第54章


    总有例外,这一次,严淑英没留下字条,什么都没留下。
    纠正一下,若视觉上不出意外的话,或者说鼻子的嗅觉没出毛病的话,严淑英的房间里还是留下了点东西。烟灰缸里有一张被烧掉的纸条,通风不太流畅的房间,阻碍了纸条进一步燃烧,小部分被烧掉,剩余的部分,正在被微弱的火星侵袭着,从他如风一般冲进房间开始,即将变成死灰的火星,又有复燃的趋势,而且越来越明显,他赶紧上前,拿起纸条,用手掐灭掉火星,上面有只言片语。
    是很不连贯的。
    “3□2□、7□1□、□□□□、2936、8397。”
    五组数字,有两组未被烧掉,那又有什么用,后面的数字代表着饭店,谢振华不用查密码本就知道,密码本就在他脑中。前三组数字一个都不全,这就是天书。哪怕有一组完整都好,起码他还能大致判断出严淑英的去向,名字为五个字的饭店在上海多如牛毛,什么费加罗饭店、什么伏尔加饭店、什么新亚大饭店,大的大,小的小,出名的,不出名的,一个个去找,那要找到何时去。
    端端正正地摆在梳妆台那叠纸,曾一度让他心里燃起了希望之火,那确实让他激动了一小会——他期待严淑英在记录数字时,把这叠纸放在了下面——用钢笔书写时,或轻或重会在垫在下方的纸上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而他只需在厨房里找一根炭条,往上轻轻一抹,就可以让天书显形了。
    可是,当他逐一去验这些一尘不染的纸张时,希望之火在一点点地熄灭。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他做了一件很徒劳的事。
    将那张纸条放回烟灰缸,擦燃火柴点燃,直至纸条彻底化为灰烬,他才挪开了视线,望向了房间别处。这是他第一次在严淑英不在时进入她的房间。女性的房间,总是少不了脂粉味,很香,也很醉人。他并不反感、排斥那种味道,一如严淑英还在这个房间里一样。令人感到亲切而熟悉。
    然而,香残留,人踪失,这……
    带着一种失落而复杂的心情,谢振华出了严淑英的房间,下楼进入客厅,发起了呆。
    现在,他只有等,他希望他的感觉是错误的,错觉经常有,他从前很不喜欢错觉,而现在他竟然喜欢错觉,奇怪吧?
    就是这么奇怪。
    约半个小时后,他走进厨房,找到了正在择菜的曹妈。
    “你还听到些什么?”谢振华寄希望于曹妈那不可思议的听力。
    “听到什么?”曹妈打手势反问。
    “比如说,她在电话中说了什么?”谢振华说。
    曹妈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没听太清楚。
    见鬼!她怎会没听见?
    “哦……”他失望得更彻底,可是,就在眨眼间,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曹妈,那怪怪的表情,像藏着什么事。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他突然有了动粗的念头,虽然像曹妈这样的老胳膊老腿,甚至经受不住他轻轻一推,但他还是付诸了行动。
    当谢振华的身影出现在百乐门饭店外时,严淑英颇感意外,她立即从座位上起了身——按规定,在未与联络人接上头前,她只能坐在她该坐的地方,但她就这么做了。
    谢振华推开门,走进饭店,环顾了一眼大厅,并不费力地就看到了严淑英,他向她微微一笑,径直向她而来。于此,她只能表情木然地跌坐回原处,迅速将手边的咖啡杯拿开,将夹子与小勺一左一右呈八字摆放在了杯碟上(自西餐礼仪,刀叉呈八字摆放在碟盘上,表示离开)——她希望他立即转身离开,一刻都不要多逗留。
    再没有人会比严淑英更清楚饭店大厅内的情况:东侧,两个身着短打的大汉,各执同一份报纸一角,肩并肩在那里装模作样;西侧,四名孔武有力的大汉,虽身着西装,但脚上却是日军制式大头皮鞋;在大厅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个身形瘦小干枯的男子,正放肆地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着她,一点遮掩都没有。
    ——这就意味着,她今日是走不出百乐门饭店了。
    饭店外,三三两两散站着神色异常的男子,眼神游移不定,虽然他们像小贩一样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但他们绝不是在街头做营生的人。
    里外都是埋伏,这里已然是陷阱。她大意掉入陷阱,从而被监视——她不希望谢振华也掉入这个陷阱——她爱他胜过一切,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一点都不行。
    而谢振华并未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依旧对直朝她走来。
    憨大,别过来!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几拍。
    心声毕竟是心声,谢振华哪会知道?
    眼看谢振华距她还有三米多远时,她那慢了好几拍的心跳,旋即恢复正常的跳动: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突然进入她的视野,背对着她走向谢振华,跟着谢振华随背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掉的。
    抬腕看表,是该联络人到来的时候了。
    说联络人,联络人就到,但联络人未能走进饭店,就在门外被人按翻在地,那为方便接头时识别而提在手上的蛋糕,也随他倒地的瞬间,滚落在了地上,被蜂拥而至的人,你一脚我一脚踩了个稀烂。灰扑扑的街面上,顿时有了很多被洁白的奶油印出的脚印,凌乱而不失美观,在阴暗的天气里,像极了一幅画家在随心所欲之下作出的山水写意画。
    那个瘦小枯干的男子从角落里显了身:形容委琐、面色焦黄、眼小无神,病态十足。同时,东西两侧的那几个人立即从两边向她包抄了过来。
    近了,再近一点!
    她展颜笑了,笑靥宛若这个时节满世界里盛开的蔷薇,灿烂夺人目、美丽动人心,可欣赏之却摘不得——蔷薇也是带刺的——她的手伸入手袋之中,暗中拔去甜瓜手雷的保险销——只待他们靠近,手袋落地——花开时,总是最美丽的;凋谢时,亦会是最美丽的。
    望向他离去的方向,早没了他的身影——
    别了,我爱的人,若有来生,我还是会爱你!
    手腕被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轻微的痛感,让她的手很自然地松开了手袋,手袋触地,心中开始数秒:一、二……
    四秒后,热气灼人的气浪在巨大的声响之后,铺天盖地袭向了大厅内的每一个人。
    ……
    夏正帆不得不再三再四放慢脚步,心情沉重的谢振华不会走得太快。他们离开百乐门饭店还不到十分钟,就听到了身后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俩谁都不能回头,尤其是谢振华。若谢振华执意要如此,他只有予以制止——谢振华正淌着泪,是滂沱的,回头是万万不可以的——那会让严淑英付出的牺牲,变得无意义。
    经过一条僻静的弄堂时,夏正帆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当然,少不得要拉一把失魂落魄的谢振华,以免后者走岔了路。
    走到狭长的弄堂尽头,夏正帆推着谢振华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
    司机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但实际岁数并不大,这听他说话就知道了,“坐好了,要开车了。”脆生生的,很年轻。
    发动引擎后,司机问,“老夏,你不去?”
    “我就不去了。”夏正帆问司机。“该去何地,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哩,你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人安全送到地头!”
    司机挂挡发车之际,夏正帆关上了车门。
    车门碰响,谢振华回过了神,将头探出车窗外,问夏正帆,“为何要送我走?”
    “你还能留在这里吗?”夏正帆反问。
    “她……”谢振华突然有种无力感,嗓子眼似被堵住,哑然失声。
    “你……还是忘记这个人吧!”夏正帆宽谢振华的心。
    “……”谢振华默然。
    尾音很快就消失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之中。
    目送卡车消失在尽头,夏正帆一把抹去伪装,连同身上那件碍事的长袍,一齐丢入了一辆过路的垃圾车。返身走进弄堂,去了弄堂那端。
    藏身于弄堂口的阴影里,他看到了被俘的联络人,打得鼻青脸肿的钱维民——表面身份七十六号机要处处长,被罗之江手下的人,推搡着上了一辆猪笼车——不知这钱维民是愚笨,还是自恃艺高人胆大,居然会跟罗之江玩逆向思维,把接头的地点约在沪西——这里是沦陷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只有白痴才会套用在地下工作上。
    然后,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人从饭店里抬了出来,夏正帆数了数,一共是五具尸体。之后,一前一后两副担架出来了,胸膛起伏不定,前者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有入的气无出的气,看样子离死不远了;后者是罗之江,应该毫发无损,却是昏迷不醒,不知是给震晕了,还是给吓晕了。
    再然后,没有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一名收尸工随后推着一辆车到来了,他提着空瘪瘪的麻布口袋进了饭店,出来时,扛着的口袋却是胀鼓鼓的,浸透了鲜血。收尸工将口袋搬上车,推车走了人。
    好刚烈的女子!
    夏正帆心下叹息一声,放眼环顾四周,随即尾随了上去。
    ·18·
    第十八章 魂劳梦断
    四月十五日这天夜里,罗之江做了一个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