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迟迟归

第33章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有破旧的皮卡轰隆驶过,立在车厢的少年不过十七八,拎着步/枪,满脸张狂兴奋,仿佛终于找到一功成名就的据点。
  汽车飞驰而去,滚滚尘土似硝烟弥漫,寂静的空气掺杂着紧张畏怯,人们丝毫不能意识,这是在自相残杀。
  他们途径多个清真寺,那斑驳的尖劵窗,绿色宣礼塔,老旧的白墙,像亘古不变的立体画,矗立在城市中央。偶有一两座已被破坏,露出指头粗的裂痕,残垣断壁散落在地,无人问津。
  到第三个关卡时,有一身形魁梧的外国人请求搭便车,他穿着吉普马甲战地靴,手里拿着相机,灰蓝的眼睛满是笑意,用流利的中文说:“我不是坏人,我是记者。”
  姜戍年示意小刘开门,他便钻进车里,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我叫Tim,很高兴认识你,你们是驻利比亚的中国商人吗?”
  姜戍年点了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相机问:“你是摄影记者?”
  他也点点头,接着打开相机给他看,一边说:“我是英国人,主跑战地新闻,往返西非八年了,这是我的作品。”他翻到一张头戴黄巾,耳穿大环的黑种人,“这是塞拉利昂新娘,他们实行割
  礼,很残忍的。”
  又翻到一张皮包骨的小孩儿,“这是埃博拉泛滥时拍的,他们全家都因为疾病死亡。”说着,还在往后翻,问,“利比亚战事升级,你们怎么不回去?”
  姜戍年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带他们回去。”想了想,又问他,“战地记者你都认识?”
  Tim得意洋洋:“那当然了,干这行的能有几个,平稳期我们各国记者还聚在一起吃饭呢。”说罢,看着他,歪了歪眉毛,“你要打听谁?”
  他顿了顿:“冯殊阮你认识?”
  Tim便笑了起来,长茧的大手灵活快速滑动相机,直至翻到一张昏暗照片。照片里是一美国大兵,歪斜了身体靠着哨岗的土墙,手里抱着钢盔,挨墙立着的是支机枪,那枪上落满了灰土,大兵正伸手擦额上的汗,盯着镜头的眼神充满疲惫和绝望。
  “这是我拍的,题目是《疲惫的驻阿富汗美军士兵》,获得了51届荷赛奖年度照片大奖。”他笑着说,“为这张照片配文的,就是来自中国的冯殊阮。”
  姜戍年心如擂鼓,有些异常激动。
  却听Tim接着道:“她很厉害。我们在科兰戈山谷前哨战住了半年,那里没有房子,都是木头和沙袋圈出来的区域,没有水,也没有电,屋顶都是密密麻麻的弹孔,几乎每天都会和对面的塔/利/班交火。她一点都不害怕。”
  Tim竖起了大拇指,又说,“她还在坎大哈救过一个小孩子,当时美军有位士兵突闯民宅,是她扑过去把小孩压在身下救了他一命,胡桑一家可感谢她哩,还把传家宝送给她,以报答救命之恩,那传家宝是头绿宝石小象,你见过吗?”
  他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开心,又很自豪,他爱的人,竟在干这样伟大的事。
  Tim又问:“你是他什么人?”姜戍年没立时回答,他便急性子般的摇摇头,“你们中国人太含蓄了,什么不都肯说。”
  将聊到这儿,忽闻砰一声巨响,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前排的小刘发动两次,都失败了,他颓然地拍了拍方向盘,转头看着姜戍年:“爆胎了。”
  又见两三个嚷嚷着阿语的青年忽然冲来,领了七八个人,将他们包围住。Tim连说了几声no,一边下了车,一边举起手投降和他们解释。
  片刻后,他低头看着车里的姜戍年:“他们以为我们是政/府军,把车胎炸了。不过我已经解释清楚,他们也觉得抱歉,请我们下车去店里坐坐。”
  可时间紧迫,不能耽误。
  小刘看出他的担忧,便说:“要不去坐坐吧,走了半天也饿了,看看能不能弄上点儿吃的,再找个地儿补胎,这东西爆了,再着急也走不动。”
  于是三人去了店里,小刘问老板要吃的,那人知道他们为当地居民盖房子,便二话不说去厨房了。
  还未等菜上桌,有人打来电话,路边不知道哪派人又发生冲突,吵得很。小刘便去里间接电话,等到挂了电话再出来,脸色十分沉着。
  姜戍年看着他,就听他说:“大使馆来消息,说米苏拉塔反/政/府武装遭到政/府军袭击,所有跟队的记者,都失联了。”
  ☆、第三十五章
  他的心渐渐沉下去。
  一旁的Tim说:“可能他们聚一起了,这种时候不应该集体行动,容易被当成袭击目标,谁会知道你是记者。”又劝他,“你别担心,她有经验,肯定不会有事。”
  再说远在米苏拉塔的冯殊阮,方才火箭弹从天而落时,她将走到酒店对面的停车坪,伴随着震天巨响,回过头时木头玻璃瞬间成渣,碎成片往外飞,西面的墙轰隆一声坍塌,空气中弥散惊天尖叫,熊熊烈火中淌出浓烟滚滚的热气。
  半截炸飞的集装车厢在空中打了个滚儿,燃着大火嘭咚跌落到地上,一时黑烟四起,到处都是奔走惊叫的人。
  政/府/军戴着面罩端着枪,冲进半残的大楼搜寻目标,眼看着已开/枪扫过几人,她迅速拔了麦,又往裤兜里塞了手机,拎了双肩包背在背上,再把记者证挂在脖前,头也不回地撤离。
  她到这片空地是为了和台里连接信号,确定下一个采访点是远在艾季达比亚的中资机构,她需要报道当地中国人的情况。却没想到这一离开,反救了她一命,也顾不得楼里的同行生死未卜,她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那之后巷战全面爆发,空袭警报不曾间断。她跟大使馆联系过两次,均打不通电话,这才想起通讯设备已被炸毁,便关了机,在当地居民的帮助下,穿过一条条巷子,徒步往港口走去。
  可因为内乱,军/队已在港口集结,所有航线全部停运。滞留在岸上的百姓和军/方发生冲突,从争锋相对的言语到肢体相撞,直到有人拔/枪打死了人,那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被踩死的都有好几个。
  海路行不通,只能走陆路。为了保障安全,她绕过城市沿着村庄一路往东走。途径乌加卡时,她和当地村民交易,用五十第纳尔雇了只骆驼,牵骆驼的阿卜丽是克里杜的小女儿,克里杜有仨太太,大儿子小小年纪便夭折,大女儿的丈夫和小儿子在石油厂上班。
  国家内乱,石油厂在半月前停止运作,而那俩人至今无下落。阿卜丽的姐姐重病在身,阿卜丽为了全家人的生计,揽起老父亲拉骆驼的活儿,成天在沙漠里奔走。
  冯殊阮穿着迷彩裤和单衣,套了件军绿马甲。阿卜丽食指戴了颗金戒,用布巾半包着脸,一边牵着骆驼,一边用阿语和她聊天。
  她说战争害死好多人,他们村的小孩儿,听见物品磕墙壁的声音都会吓得大哭。还说隔壁的小伙儿极不情愿去参军,因为这世界没人喜欢打仗,不管是被打的,还是打人的。
  那儿早晚温差大,夜间凉如水,四面也没有挡风的地儿。阿卜丽取下驼峰间的靠椅,往沙地里一搁,再把绳子往梭梭上一缠,两三下打结固定好,叫冯殊阮晚上就睡在那儿,又从包里掏出件桃红长袍,替她披上,还笑着说她穿太少,接着再拿出块儿白巾,让她围着脖子遮住鼻,以免风沙进了呼吸道。
  她感谢这姑娘的热情善良,横着往那布缠的木椅上一坐,抻开身上的袍子,招呼她一起坐进来。
  阿卜丽害羞地笑,黝黑的肌肤,明亮的眼。她一边拿了铝壶一边生火,说:“你这位中国姑娘真可爱,刚才的行为要换成我们这儿的人来做,可是要被判刑的,以后也嫁不出去。”
  冯殊阮笑:“那就嫁到中国去,他们不要你,我娶你。”
  阿卜丽越发笑得害羞,掌心朝天行教礼,叫安拉真神原谅这位姑娘的无礼。
  又把加热的骆驼奶递给她:“你来到这混乱的地方,家里人不担心吗?”
  她端着温热的奶,看着噼啪的火苗,说:“他们都不在了。”
  姑娘又问:“那你的爱人呢?”
  她顿了顿,转脸看着她:“你呢,你有没有心爱的人?”
  阿卜丽垂下头,黑密的睫毛在隐隐火光中颤了颤:“安拉真神带他走了,我讨厌战争,是战争杀死了我的英雄。”又抬起头看着她,“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爱人呢?”
  她一手端着奶,一手拍了拍裤腿,叹息着说:“他也跟着你的安拉真神走了。”
  阿卜丽问:“那你还跑这么远,你不难过吗?”
  她隔了半晌才说:“难过。”顿了顿,又道,“也不难过。”
  阿卜丽显然听不明白。那时候她才明白初识姜戍年的立场,心中无爱便无牵挂,如此方能洒脱,可这洒脱的背后却是无尽的孤独,对爱的渴望,不知当初的姜戍年是否也和此刻的她一样,心中满怀生命无意义的孤寂感。
  俩姑娘在漫天沙土中聊了一夜,阿卜丽羡慕她的学识聪慧,向往从未去过的东方世界,她还掰了树棍儿,在沙上教她一笔一划写汉字。
  这头相安无事,却急坏了另一边的姜戍年。隔天中午,小刘不知从哪儿弄来俩烤鸡和土耳其卷饼,还有薯条和色拉,那会儿他们已经在目的地住了一夜。
  Tim从交火区拍完照片去找他们,开心得手舞足蹈:“我快有半年没吃过肉了。”发现姜戍年心神不宁,便问,“还在担心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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