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迟迟归

第34章


  他在厂区内来回走,说:“信号恢复,她却始终关机,大使馆的人说,昨天的袭击死了三个记者。”
  Tim安慰他:“准是找到安全区躲起来了,关机是为了省电,等到有把握时,便会主动和使馆联系,她很有经验,你要相信她,死亡名单里不也没她的名字么,就说明她还活着。”
  说着,抻开五指,展示食指上的戒指,“你的心情我十分明白,纽约也有个姑娘在等着我,因为她,我必须保护好自己,我相信冯姑娘也会为了你保护好自己。”
  他却一个冷哼笑出声:“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我就谢天谢地了。”
  Tim不太明白,认真地问:“人都是整颗心,一半的心,不就死了吗?”
  姜戍年笑着递给他一杯水,没接话。
  他捧着那杯水,一边掏出手机去厂外找信号。彼时,冯殊阮将和阿卜丽以及她的骆驼告别,阿卜丽上前和她拥抱,一再请她收下那套长袍,说万一又露宿在外,好歹也有个保暖的物什。
  冯殊阮便不再推辞,脱下手表送给她:“好好活着吧姑娘,安拉真神会保佑你的英雄和弟弟。”
  那内敛的姑娘霎时便热泪盈眶,用中文连连絮叨着谢谢。
  进入相对稳定的艾季达比亚,便有反/对/派提前安排好的车送她去约定好的采访区。上车后她头一件事儿便是开机报平安,大使馆的人非常高兴,一再嘱咐她注意安全,又想起什么,说:“丰华的老板一直在找你,我昨天就把你的电话告诉他,可他一直没联系上,你先别关机,等我叫他跟你通电话。”
  她看了看屏幕上只剩百分之五的电:“他找我干什么?”不等回答,又说,“我手机快没电了,您帮我转告他,我下一个采访地就是丰华,什么事儿等见了面再说吧。”
  那头将应允,这边就自动关机。
  接到通知的姜戍年终于松下一口气,看了看窗外的蓝天,理了理外套,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一辆白色皮卡停在厂区门口。冯殊阮下了车,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一边往里走一边掏出录音笔,那人还在絮叨,伸出手介绍十米开外,站在两层台阶上的男人:“这是我们总经理。”
  她一抬头,犹如晴天霹雷,怔得当场傻掉,握着录音笔的手还僵在胸前。就看那人穿一件利落风衣,个头笔挺,眉目极清,嘴边似笑非笑,那极小的幅度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那一刻,她甚至已看见他眼角的细纹,鬓间的发际,掌心的纹路,还有胳膊上那道萎缩成千万条褶的伤痕。
  她僵在原地,片刻不能动弹,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天呐……”
  姜戍年看着她,穿着桃红长袍,下垂的袖摆阔成一道弧,垂坠的裙边堪堪挨着鞋边,那袍子镶了金花边,风一吹来,飘飘欲仙。
  他下了台阶,一步步朝她走去。
  那晚被歹徒抢劫后,丰华的留守员工撤到这片高地。此刻晴空万里,头顶是绵绵的云,山下是雪白的墙廓绿色的顶,远处硝烟不停,隐约传来轰烈的爆炸和激剧的枪/声。
  他在这片刻宁静中已走到她面前。
  她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也看着她:“该我问你,为什么走了?”又说,“就为了享受枪林弹雨中的快/感,一句话也不留?”
  她仍处在震惊中,顿了顿,呆呆道:“我来是为世界和平做贡献。”
  姜戍年扯开嘴角,笑出来,用下巴示意脱险的员工:“我来是为了保障中国人民的安全。”
  看见他笑,她的心一下就活了。世事变迁,唯有这人处惊不变,不管沧海桑田,他似乎永远能够风度翩翩地再度出现。她本以为,只要关上心门,那破土的萌芽就会偃旗息鼓,可这个人,竟跨越了一万五千公里,将那发了芽的种子带到她面前。
  她甚至能看清那绿芽上的经脉,像雨水洗过般鲜嫩,在芬芳的泥土间,反射出太阳的光彩。
  还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她松懈了肩膀,展颜而笑,张开双臂,扑进了他的胸怀。那强劲的力道,倒叫他猝不及防,往后趔趄一步,随即亦展了双臂,笑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他的佳人,终于归来。
  ☆、第三十六章
  那是一次大撤离,姜戍年在大使馆的协助下,计划带领丰华700余员工从利比亚撤往希腊,再乘专机直飞北京。可当晚班加西港口突发暴风雨,航船不能出行,700余人在机场附近的临建住了一晚。
  身处异国内乱,有组织照料就像有母亲的孩儿,大伙儿扛不住激动,聚在一起唱国歌,声声高亢,惹得Tim拍不停。
  那临建是蓝色瓦棚木板墙,姜戍年站在房前,笑着看向热闹的人群,又吩咐小刘:“你安排一下,五十人一队,每队指定一队长,明儿上船上飞机都让队长带好自己的人,别乱了秩序。”
  小刘应着他,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网兜,那兜里是拇指大的金黄颗粒。
  “这是工地附近的老百姓给的,感谢我们为他们盖房子。沙漠椰枣,这儿的特产,您尝尝。”
  他随手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碰巧Tim举着相机跑来,看见他手里的东西,高兴地手舞足蹈:“战争爆发后,物资一直紧缺,这东西更是有钱都买不着,我都快半年没吃过坚果了。”
  说罢,笑嘻嘻伸手去拿,“姜先生,您真是我的福星,这两天不仅吃着肉了,还有坚果吃。”
  却被他堪堪躲开。
  接着他打开网袋,抓了几颗椰枣递给Tim:“这玩意儿伤牙,吃多了不好。”
  Tim大惊:“它能止咳润肺,很好的。”
  姜戍年却不理他,拎着半包果实去码头了。
  这外国佬不明就里,向小刘哭诉:“姜先生是怎么了,昨天还让我吃肉,今天怎么吃他几颗枣就不行了,肉可比枣贵啊。”
  小刘笑着拍拍他的肩:“他还分给你几颗,我可是一颗也没有。”
  那码头停着两艘客船,半亮的灯塔立在水面,隐隐照亮蔚蓝的海。那会儿已接近凌晨,暴风雨已
  经停了,他走到她身后:“在干什么?”
  冯殊阮指了指天际:“看星星。”又问他,“都安顿好了?”
  他挨着她坐下,将手里的网袋递给她:“差不多,明儿天一亮就出发。战争物资紧缺,这玩意儿有钱都买不到。止咳润肺,你尝尝。”
  她掏出一颗塞嘴里:“既然有钱都买不到,那这是从哪儿来的?”
  “小刘给的,说是工地附近老百姓送的。”
  她又说:“这么稀缺的东西,他怎么不吃。”
  他张口就来:“男人都不爱吃这。”
  说罢,再没别的话,就那么目不转睛看着她。
  冯殊阮被他看得不知所措,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吃着枣含糊着问:“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是真想跟我回去,还是又有什么瞒着我。”
  “我要是不想跟你回去,还来这儿干什么?”
  她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掂着蜜枣,一派休闲自然,倒像个来度假的。
  姜戍年看着她:“以后不管去哪儿,都提前告我一声,省得我跟一没头苍蝇似的发了疯。”又说,“稍微沾点儿关系的你倒知道道别,跟我这儿却一个字儿不说,我对你就一点儿不重要?”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歪头看着他笑:“姜先生这么没自信,何苦大老远跑这一趟?”
  他眼睛一亮,扬了扬眉:“这得多亏冯小姐提醒,不然来不来还不一定。”
  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穿绿衣的胖头公仔。
  “我去。”冯殊阮惊讶,“你竟然随身携带。”
  他捏了捏胖公仔的大耳朵:“你跟别人道别,不过嘴上一句话,跟我这儿虽一句话没有,却送了
  一礼物,关键是这礼物还只有我俩能懂,这不是提醒是什么?”说罢,笑意盎然看着她,“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她看着平静的水面,红晕从脖颈爬到耳根,衬得那莹润白肌剔透娇人。一把年纪被他一句话弄得跟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姜戍年爱极了,伸手揽过她的肩,把人抱进怀里。
  因担负七百余人性命安全的重任,后半夜他也不敢踏实睡,枕着薄单望着屋顶,听时不时从远方
  传来的警报轰鸣。
  大多人已经睡下,四周很安静,大风呜咽着刮得物件噼啪响。半晌,他出声道:“阮阮?”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转过头,从地上起身,看她躺在破旧的木板床,后颈枕着阿卜丽送的长袍,薄被上盖着他的外套。码头的广照灯穿过薄板缝隙照进来,照着她平静的神态,长翘的睫毛,还有均匀起伏的胸膛。
  原是睡着了。想当初在他家非得搬家具挡着窗才能勉强入眠,这会儿风餐露宿,炮火就在跟前,
  她却睡着了。终于睡着了。
  姜戍年笑了笑,附身亲了亲她,摸摸她的脸又理了理头发,最后掖了掖厚实的外套,才又重新躺回去。
  昏暗中的冯殊阮翻了个身,面朝陈旧的板墙,那晶莹的泪便从闭合的眼角淌出来,她也没睁眼,暗暗咽了口气,感到喉头紧得发疼。
  曾经走荆棘,睡沙漠,在交火区和炮弹周旋,吃不饱也穿不暖,她都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睡在
  床上,有人守在跟前,替她加衣盖被,怕她挨饿受冻,她竟忽然很想哭。
  也不是没被爱过,只是跨越千山万水都不曾放弃的爱,她未曾感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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