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的人妖战争

尘世苍海桑田地转变着，往昔的故人要么一一崛起，要么隐归山野，老一辈化作风尘，铺作后来者的奠基石。山里日月盈亏，四季轮转，一切安然有秩。
    魔族与妖族彻底融合在一起，联手抵御人族。许多曾经修习过人族法术的妖怪，化作人形后再也变不回妖身。而人族的亡灵们，则依附在这些人化后的妖怪身上。
    魔王大肥颁下屠人令，杀戮一切胆敢变作人形的妖怪。
    经过百余年的征战，妖魔与人族渐近疲势。陆地被分作东南与西北，双方默契地罢兵养晦。局面上双方也不来往，封锁疆域，相互抵制。那些不能变回妖怪的人们，最终只能寻求人族庇护，两边渐渐制衡。
    话说大狐狸挖坑挖上了瘾，有了一定的挖坑经验后，挖起来也没有遇到多大的困难。永寂牢地的壁垒是好东西，只是吃多了不容易排泄。
    昆吾郡永寂牢地，即使尘世动荡，连年征战，这里依然仿若世外桃源，未被卷进浊垢的争斗之中。说是三年，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三年。当初在茅舍外手植的几株大叶榕树，如今也已蓬壮如盖，在树上修筑几间树屋也是绰绰有余的。
    永寂牢地深处，辰景弥长地躺卧不动。他在编织一个关于救赎的梦，梦给他一种比现实更真实的错觉。
    无数日日夜夜的折磨，少年的困惑，青年的迷惘，在永恒的自问与自答中缓缓散去。正如二大爷说的，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对的答案，关键是在处理问题的时候找到一种中庸的解决之道。没了少年的锐气，没了青年的热血，并不代表一个人从此碌碌。时间终会将你我磨练得遇事沉稳，独当一方。
    后来他做梦，梦里是一些往日没太注意的东西：树脸道长，墓碑，百海沉渊，圣婴宫，之若，羊皮地图，八王，玄天关，永寂牢地，死亡……
    死亡是另一场轮回的伊始。玫瑰，桃花，小山包，沉雪；道院，东方，桃花坞。
    无穷无尽的黑暗似乎不再冰冷，甚至有一种久违的温馨！他身上的封印不知何时消失了，他也不乱走，就守着自己的尸骨，缓慢地拾起一根根骨头，拆散了，又重新拼凑。直到有一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忽然漏下一缕光！
    那是一缕很温柔的光，他能清晰地看见光束里有细微的尘埃浮动。他又听见了悦耳的声音，如同心动，犹似花开，宛若天籁。
    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石子儿落了进来，啪的一声，清脆地掉在骸骨堆上！
    紧接着，永寂牢地狂暴地震荡起伏！大地似乎要崩裂，天穹似乎要坍塌，永寂牢地似乎要自我毁灭！
    “轰……”
    随着一声惊世骇俗的巨响，一股磅礴如海的妖气冲天而起，永寂牢地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妖气浩荡，如同一座剧烈喷发的远古火山，迅疾无匹地滚向八荒！深黑色的灰烬转眼覆盖了上百里的山林，连绵无尽的山岭纷纷裂开倒塌，景象犹如末日浩劫！
    棉花面对这毁天灭地的阵仗，根本无从反应，眼前一晃，千钧关头她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
    浓浓黑烟之中，她抬眼看到一副静如止水的面容，惊呼道：“黑木爷爷！”
    通体焦黑的这位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地笑道：“长大了，能嫁人了啊！”
    一听声音，棉花险些失控，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辰景，怎么会是你！”
    辰景指着自己心脏部分道：“你看，这里是那枚果核。”
    棉花噙着眼泪，万分激动道：“你是不是该问问是谁花了三百六十六年把你救出来？”
    辰景眨了眨黝黑的眼睛，“你现在有点语无伦次，我也有问题想请教你。这样，我们先离开，这么大的动静，肯定很多人注意到了！”
    “你怎么成黑人了？”一边御空飞行，棉花一边问道。
    “不清楚，有时间得好好研究研究这身体！”
    棉花仔细地掐了掐辰景的皮肤，发现他的身体坚韧无比，感叹道：“你还真像他老人家！”
    “谁？”
    “黑木爷爷。”
    “黑木爷爷是哪位？”
    “你还记得你偷吃的那枚木色木香的果子吗？”
    “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棉花凶恶地露出两颗犬牙。
    “不记得偷吃过！”辰景微微一笑，“总觉得那果子非同一般！”
    “是不一般啊，那是黑木爷爷羽化后留下的魂魄精粹。他们那一族的妖怪非常奇特，死亡后会结出一枚果子。只要时机恰当，果子是会重新扎根发芽的！”
    “你的意思是有一个老妖怪在我的身体里扎窝！”辰景难得的不能淡定，但转念想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馈赠？
    “你不怪我了？”辰景刻意露出一副虚伪谄媚的笑容。
    “怪你？哼，我再怎么也是修行千年的玉狐，心境早就练到了上善若水！我现在理都懒得理你！”
    “修行千年，是么？”辰景皱起眉头，“来，给你黑木爷爷的身体请个安！”
    “请你个妹！”
    “干脆你以后也叫我黑木得了，以前的名字不利于行走江湖！”
    “叫你个妹！”
    “这么多年了，还没正式确立过我们的关系。要不要做我的妹妹啊？”
    “……”
    经过多番磋商，辰景决定更名为“黑石”，简单好记，寓意返璞归真、容易养活。
    飞出昆吾郡，过九皋，取道青丘。这里是人族与妖魔势力的分界岭，因为没人管，所以盗匪猖獗，恶瘴遍布。
    看着一重又一重的云幕横亘在山岚以上，棉花好奇道：“你不会打算在这穷山恶水隐居吧？”
    “不，刚才钱庄的掌柜不是说了吗，这里土匪多！”
    “然后呢？”
    “跟上就是了。”
    日头高照，到了生火做饭的时间。薄薄的一层雾在山岳之间移动，青灰色的炊烟在一处山巅上缕缕升起。
    炊烟所在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寨子，一群恶面獠牙，煞气浓重的妖怪正在寨门里吃酒吃肉。一坨黑色的东西忽然从天而降，妖怪们一愣，待看定对方不过两人后，有妖怪呵斥道：“干嘛的？”
    “打劫。”
    或许黑石说的话太过轻柔，平静，那边的妖怪还没会意过来，他们不耐烦地说道：“没看到正在吃饭吗？我们也是按时劳作，现在不是打劫的点，等会儿你把碗洗了，我们再打劫你！”
    黑石张口欲言，妖怪们满不在乎地继续饮酒作乐，完全把他晾成了一块石头。
    “打劫，没听到啊，通通给老娘站好咯！”棉花这一声大吼吓傻了不少妖怪。
    从来只听说土匪下山打劫的，没听说过跋山涉水来打劫土匪的！
    “呀，这狐狸长得俏啊！”土匪们说。
    黑石瞥了她一眼，嘀咕道：“哪里翘了？”
    土匪们老实地回答：“哪里都俏！”
    棉花一听，龇牙咧嘴，不知哪里翻出一把铁锄，一招劈向寨子。看似平淡的一击，却灌注了她八成的力气，顷刻间数十间屋子齐齐坍塌，整座山都在摇晃！
    土匪们见对方猝然发难，凶性陡生，抄着家伙一拥而上。
    黑石连忙拉住棉花，客客气气道：“你老人家一边坐着，我来，我来！”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小辈要单挑他们一个寨子，这不是摆明了蔑视他们吗！妖怪们奋勇向前，誓要灭掉这块不知天高地厚的石头。
    棉花刚捡了一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黑石攥紧拳头，猛地一拳砸在地上！这一拳或许对于他来讲只是小试牛刀，可这一拳下来，整座大山都崩毁了！
    尘埃落定。废墟外，别处寨子的妖怪们赶来看热闹。废墟中，妖怪们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惊恐地相互拥抱在一起。
    黑石摇摇头，在地上留下“黑石”二字，拖着龇牙咧嘴的棉花扬长而去。
    果不其然，“黑石”的名头顺利传开了。许多俢者慕名而来，即使黑石本尊不在，瞧瞧他的“遗迹”也是好的。游客多了，土匪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劫，他们开设客栈酒馆，发现这也是一行一本万利的勾当。
    过了青丘，就是洪川地域。他带棉花来过一次，上一次天寒地冻，棉花还是一坨光溜溜的没毛狐狸，现在已经茁壮到跟黑石并肩高了。
    洪川是人族的领地，不知什么原因，树脸道长所居住的山头已经面目全非。一条犹似巨龙的条石路盘踞在山中，山脚兴起了一座城池，繁华似锦，人群往来如潮。山中的气息混杂着一股俗世的香火味道，一路上，不停地有人上山、下山。
    黑石一身粗布衣衫，幻化了外形倒是与寻常百姓无二，只是皮肤黑了点，走夜路容易被人撞着。棉花现出了原形，不近不远地跟在黑石身后。
    眼前的道观比想象中还要堂皇，光是看门的道童就有四个。愿意出钱供奉香火的游客自然不会有人拦着，黑石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除了那棵桃树和立着石碑的土丘，几乎一切都变了。
    在石碑前伫立不久，一位长发飘飘的中年道长走了过来，说道：“小兄弟的这只贵畜，好生眼熟！”
    棉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中年道长乐呵呵地整了整金丝滚边的道袍，继续说道：“小兄弟是想算命呢，还是求因缘呢？”
    “你现在改行做土财主了啊！”黑石挑起眉毛，故意泄露了一丝妖气。
    “你！”道长大惊失色，“你怎么出来的！”
    黑石笑道：“我居然能把你给震惊到！这个说来话长，不介意我们在这儿住两天吧？”
    “好啊，住宿一晚三钱银子。”
    日落西沉，道童们做完功课都回屋练功，庭院中难得的冷清下来。眼下桃树茵茵，不在花期，又令棉花颇为失望。上一次来没吃到这棵万年古木的桃子，这一次来运气又不好。
    “上幽城毁了，召唤玄天关的阵法也毁了。”黑石开口说道，“我想证实另一条路，不知道够不够实力！”
    “你还在打沉雪的主意？”
    “当初我们来到这儿，就是因为它！”
    “你现在完全妖化了，根本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倒是可以教你如何扎根于虚无之间，这样你就可以神游诸天万界了！”
    “学费多少？”
    “只要你发誓，从此不再打沉雪的主意，还有就是不能把沉雪的事告诉其他人，我就……”
    “成交！”
    “我就给你打九折。”
    “……”
    月明星稀。
    “接下来干嘛呢？”棉花跳到黑石头顶，像过去一样，扎窝，慵懒地晒月光浴。
    黑石缄默地看着一地的树影，婆娑的缝隙之间，似有似无地飘来一缕桃花的香味。石碑上的文字触目惊心，文字里到底藏匿了多少遗憾，无人知晓。
    “去找她吧！”棉花打着哈欠道。
    “谁？”
    “文怡呗！”
    说出这话，棉花清晰地捕捉到这个石头一样坚韧的人，居然微微地瑟缩了一阵子。她睁开眼用力地挠了挠他的头发，肆无忌惮。
    “她，好了？”
    棉花不屑地轻哼一声：“她现在被囚禁在魔族圣坛里，六觉尽失，不过是一副只知道进食的杀戮傀儡罢了！”
    “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好！”黑石的心冷不丁一恸，他想起很多年前，青征失踪前曾放了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说不定那就是唤醒文怡的关键！
    三百多年了！黑石的拳头咔吱作响，一股强者的威势透发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棉花矫健地跳到地上，落成一位青丝披肩的少女，她咬着红唇说道：“你真的非救她不可？她现在根本不是你想找的文怡！”
    “非救不可！”男人脸上的神情坚定，心比石头还要硬。
    “我是魔族的小妖，就不能陪你去了！”棉花修长的睫毛轻轻一眨，倾落一滴澄澈的泪。男人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滴泪，却不知道这已是女人整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