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的人妖战争

昭洲腹地，蓬华山。
    往昔自由的妖族圣地如今一派森严，妖族士兵甲胄加身，驰云骋雾在蓬华山附近巡游。因为人族的原因，蓬华山一些重要的地界加持了厉害的法阵，即便是妖族，也不能像过去一样随意出入。
    黑石掩盖了所有气息，行走在茂密的古森林里。脚下的地衣年深日久，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蓬松柔软。青征静静地打量四周，只有鸟莺虫蛊的鸣叫。
    “你在这儿等着！”黑石望着镜潭东边的苍澜庭，那里有一座被拦腰截断的八角浮屠，“在这儿帮我拦一个人！”
    “拦谁？”
    黑石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王后未酥。”
    “你不是跟她很熟吗，要什么直接问她不行？”青征不解。
    黑石苦笑：“跟她熟的是辰景。好了，前面守卫森罗，难以继续潜入。我要速战速决，直接把东西抢出来。你留在这儿，接应我。”
    不容置喙，黑石掠地而起，如一阵狂疾的风，冲向苍澜庭中的一座山峰。
    山峰崛立，原先这里有一座不起眼的祠堂，祠堂经过一番修葺增补后，俨然成了一座浑厚的宗祠。规模宏大的宗祠里，龙头巨石依在，十余根手腕粗细的铁链沉寂地贯穿在巨石之上。
    平静的天空忽然雷声大作，尖锐的破空声此起彼伏。苍穹之上，成千上万道落陨惊现，振聋发聩的声波震动百川，妖族的巨龙们惊怒地逆天而起，场面颇为壮阔。
    称职的妖族守卫咆哮着向落陨迎去，视死如归般扑向长空。恐怖的力量澎湃天际，剧烈的碰撞在所难免。然而当接触到光陨的刹那，陨石却透如虚幻，诡异地穿过了守卫们的躯体！
    “假的，是幻术！”一条灰鳞蛟龙惊疑未定，这漫天的光陨，竟是有人幻造的子虚之境！
    一束细而疾的黑芒穿过重重妖族守卫，如一枚尖锐的獠牙，豁然坠入苍澜庭！
    剧变之下，妖族猝不及反应，宗祠已被轰然砸塌。尘埃木屑飞溅，宗祠里狼藉一片，巨大的龙头骨暴露在灼灼烈日之下。
    黑石双手紧拽铁链，显化巨大石体，往外奔飞。牵扯之剧，整座苍澜庭都在为之颠簸！
    手腕粗细的铁链在黑石手中宛如蛛丝，紧紧绷着，随时都可能断裂！
    陡然间，一道豁大的罡气迎头劈下。黑石抬眼，在跟前迅速凝结出一面厚重的石墙。
    骇人的罡气炸裂在石墙上，罡气暴窜，又一只凌空的龙爪沉沉探下！看似不急不缓的巨大龙爪印入石墙，如入泥潭，却真实地打入了石墙之中！
    黑石为之一震，石墙瞬息瓦解。
    一条鎏金色的巨龙盘旋在半空，鬃须飘然，如太古神兽。
    一人一龙四目相对，各自眼眸里，除了惊愕，更多的是冷冽的杀意。
    黑石一声咆哮，整座山峰轰然坍塌，被他攥在手中的铁链转瞬迸裂，龙头石骨里，裂痕累累，有远古封存的气息溢出。
    金龙见此大怒，不待他的命令，上万头惊怒交加的妖族魔兽一拥而上。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之外的一方清潭里，一条青色赘腹的蛟龙遽然出水，腾云驾雾向蓬华山驰来。
    汹涌的妖族湮没了黑石，他只能以一敌万，战群龙于野。
    青征在远处看着，时而回顾，焦急地原地打转。突然间，一股清流从一株灌木底涌起，托出一枚残缺的黑色果核！
    他小心翼翼地掬起果核，里面有金色的髓液流动，还有一抹若隐若无的魂影。斟酌了一番，青征收起果核，悄然远遁在沟壑纵横的蓬华山脉中。
    密集的妖族将士围拢了整座苍澜庭，巨大的废墟之中，黑石缄默，身披犀墨铠甲，坚如磐石，任凭刀罡雷刃加身，始终面不改色。他的确被大罗妖阵束缚了，有些棘手。
    “为何毁我宗祠！”金色长龙厉声长啸，藏身云端，霞光万丈。
    黑石冷笑，忽然化作嶙峋的尖石阵。妖怪们仍在前赴后继，而黑石所化的尖石也在不断拔高！不过片刻的时间，苍澜庭满湖腥血，妖怪的尸体染红了犀墨铠甲。
    金龙咆哮，化作一束炽热的流光，势若万钧地冲向大地。
    黑石捏诀，使唤起苍澜庭的湖水，翻卷逆天。
    一股太上之力与仙王之力交织的罡气包裹着金龙，瞬间贯穿波澜壮阔的湖水，直通水底。
    群妖屏住呼吸，而今的妖王万顷，是各族族长都要忌惮三分的。可是还来不及欢呼，一缕黑影霍然拔地而起，比万顷的动作更迅捷，五指印在了妖王身上。
    万顷受了一记，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恐。那黑影在他的鳞甲上烙下的两个大字：黑石！
    滔天的苍澜之水遽然将万顷覆没，里面还浸溺着无数遍体鳞伤的蛟族水怪。
    “如此不堪一击，怎么与人族抗衡？”黑石皱起眉头，将万顷拘禁在手掌上。
    这时，一条青蛟腾云而至，见此惨象，化作人形，脸色煞白道：“恭闻黑石大名，显圣青丘。前辈好歹也是功参造化的大妖，不知何故刁难我们妖族？”
    黑石愣然，他看到往昔丰腴的未酥此刻消瘦了很多，只有肚子明显地凸着，似有身孕多月。她愁眉不展，静静地立在他跟前，那么近，那么远，凛冽的湖风吹得她衣衫飞舞。
    “他不是什么黑石，他是辰景！”万顷脸色难堪地开口，趁黑石发神的刹那，逃了出来。
    未酥扶着肚子，怔怔无言。隔着几百年沧桑的岁月看去，而今的黑石脸若刀削，也不知在永寂牢地里发生了什么，他像是被磨平了大多的棱角，沉默如山。
    “你是来报仇的吗，辰景？”未酥再开口时，面如冰霜，将彼此遥遥地隔成两岸。
    “我是黑石。”黑石喃喃地道，在没见到未酥之前所有的想法，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了。他想报复？想试试自己实力？还是想直接擒住妖王，逼他们投降？
    “我不管你是谁！”未酥红着眼睛，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闪烁，“我也不管你想做什么，你若还念我们之间一点情谊，请你立刻离开！”
    黑石不动，踏立浪尖，猩红的水反复地冲刷着他的铠甲。
    “呵，有胆你就别走，妖族的大妖们马上就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黑石沉默地低垂下头颅，苍澜庭的水缓缓地沉降，被拘禁的妖怪们也逃离出来。
    “他不能走！”万顷咬着牙关，指着狼藉里的一堆龙头残骨道，“他刚才杀了老祖！”
    黑石错愕，他想起上幽城一役中与白玉对话的那位大哥，他刚才似乎终结了卖大力丸的老祖宗。
    “对不起。”黑石开口，如果知道以大妖的精髓可以温养魂魄，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然而错误就这样铸成了，一不小心，他就被牵涉进俗世的纷争之中。
    他长叹了一口气，黑色的身体里忽然迸发出一阵祥和的瑞光。光芒在半空中散成光斑，落进蓬华山各个角落。受伤的妖怪们惊喜地将之接住，不消多时伤口便愈合了。
    黑石御风而起，消失在华光之中。
    蛟族老祖被刺死的消息不胫而走，紧接着又有传言，说是罪魁祸首黑石被封为了人族的族长。但整个江湖上，却再没出现过黑石的身影。传说越传越诡厄，传闻中的黑石是被羁押在永寂牢地的辰景，他非但没有魂飞魄散，还因机缘巧合，吸收了永寂牢地里万古的灵气。永寂牢地如一座庞大的酒窖，里面镇压过无数的妖魔鬼怪，这些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精魅们被永寂牢地所炼化，最终徒作了辰景的嫁衣。
    事实上辰景有此造化，多半还需归功于吸噬了黑木老祖的精魂，或者说，是黑木老祖借辰景的躯体扎根于永寂牢地，这才造就了今日的黑石。
    过了约有半年，人族突然宣布要进行审判：当年如何驱赶人族的，现在便如何驱赶妖魔，他们只能选择变成人形。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人族渡过了最艰险的时期，而今崛起，轮到妖魔为生死存亡斗争了。
    文怡受青征的照顾，终于康复如初，青征逮了一只兔子精给她作躯壳。他们在一座小城里生活着，青征不爱说话，倒是文怡整日乱跑，没事就去城北的酒肆听评书。
    说书的妖怪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从妖祖皇帝讲到三百六十多年前的天灾人祸，酣畅淋漓地控诉人族是如何的可恶，人族中的辰景又是如何的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她回去问青征，自从她被封印成魂魄后，便一直沉睡着，根本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青征对辰景的过去不置可否，但一听到文怡问起她是怎么复活的，青征又露出一副愧疚的眼神。
    青征不说辰景的是非，并不代表文怡心中的辰景没有是非。听得多了，特别是上幽城一役中他背弃妖族、人族这事，让她颇为反感。当然，那说书的妖怪也是避重就轻，并没有讲辰景是为了什么又从玄天路上坠落下来。
    两大种族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这时，青征却被魔王大肥找到，要带他们回魔族。
    青征道：“我不问世事多年，无论是妖族当权，还是人族统治，于我而言，不过是更换了一次朝代。”
    大肥急了：“二大爷快羽化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二大爷。”青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先走吧，我会回去的。”
    “不能再等了，把文怡带上！”大肥的口气不容置喙。
    “她？”青征错愕，“说了半天还是想找她。”
    青征摇了摇头，幸好文怡去听评书了，不然非得被抓走，眼下还是尽快送走大肥他们的好。
    “三百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不知道她在哪！”
    大肥冷冷地盯着他，“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半年前蛟族老祖被黑石所杀，而在这之前，那黑石差点把白玉老祖掠走了！”
    “哦，有所耳闻，那又如何？”
    “如何？”大肥负手而立，眼睛深邃，“白玉老祖本在调养，那黑石一出现，数百年修行便为毁之一旦！最后关头，老祖在黑石体中捉住一缕魂魄，那魂魄受伤，黑石这才惊慌离去！那魂魄是文怡无疑，而黑石杀蛟族老祖取其精髓，难道不是为了治愈魂魄？”
    “这么说来文怡是被那黑石所救，那你问我干什么？”
    “事后我到蛟族慰问，未酥王后说曾见过你的身影！”
    青征冷笑：“你们不敢找黑石，就怀疑我？呵呵，大肥，我再重复一遍，文怡不在我这儿！”
    恰此时，一只兔子精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群魔跟前，当她发现大肥的存在后为时已晚。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声道：“我忘了带钱，你们谁能匀点给我？”
    大肥一手指着兔子精，惊讶地望着青征，下巴跌落在地。青征尴尬地咳了咳，使劲地朝文怡挤眉弄眼。文怡会意，蹑手蹑脚地想要逃离。
    “站住！”石化中的大肥显得无比兴奋，“文怡呀，还记得哥哥吗？哇哈哈，这回不坑你了，跟我们回去吧！”
    “回去，干啥？”文怡朝门边挪了挪。
    “情况有点复杂。白玉老祖听说蛟族老祖的事后，魂魄每况愈下，如今只吊着一口真气。她想见你，把她的一世道行度给你，作为对你的补偿。”
    “一世道行？”文怡保持怀疑。
    青征插嘴道：“虽然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但你要想好，那样一来你可能就再也回不到你们的世界了！”
    大肥拍着胸脯保证，“只是有一点，把白玉老祖的道行度给你后，希望你考虑加入魔族，共同抵御人族的侵犯！”
    离开蓬华山后，黑石一个人游荡在纷扰的尘世中。有时他会想起未酥，她曾让平淡的岁月惊起波澜。有时他会想之若，她心计百出却又玲珑如玉。他也会想起睚眦必报的棉花，整天嬉皮笑脸的沐庭，不苟言笑的青征。还有好多的人和妖怪，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文怡。比起之若她不够聪慧，比起未酥她又不够热烈，她是那样的平凡。
    但那一年，她悄无声息扎根在了他心底，盛开如花。在此后的年年岁岁里，他始终对那一抹花开的倩影念念不忘。
    阳光下，一枝独放。
    黑石暗中去过几次魔族祭坛，并没有青征的消息。辗转了无数个城市，他又回到上幽城遗址中。
    皑皑白雪，隆冬深寒，偶尔可见雪鸟徘徊于废墟之上，万里江山没有一丝热闹的气息。一缕青烟自南方的山林里飘起，黑石有些不解，上幽城成了鬼城，还会有谁留在这里。
    那，可是故人？
    黑石踽踽独行，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秃子、大头、猴子……一些过去的旧部或旧识，算时间，算事故，他们应该是活不到三百年的。
    渐渐走近，黑石望到了一抹刺眼的红！
    一株光秃秃的树桠上，系着一条大红的束带。树下有一座简陋的坟墓，被白雪覆没。不远处，还有一间蓬柴搭建的屋子，烟火是从里面飘出的。
    黑石立定在坟墓前，墓碑受尽风霜侵蚀，但那碑文深刻入骨，触目惊心。
    是琼京的墓。黑石回首，屋子的柴门紧紧闭阖，他知道沐庭一定在里面。
    红束巾在凛冽的风雪中飏动，似是向归来又将远去的故人招手。
    许久，屋子被人启开，风霜扑面而来。逆着寒风，站在屋中的人看向坟冢，他看到了一地的脚印。他有一丝疑惑，一丝紧张，然后露出一丝莫名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