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秩序

第49章


  如同这场战争的起源一样,谈判中两种不同的战略手法也发生了碰撞。杜鲁门政府表达了美方对权力与合法性关系的看法:战争与和平是两个不同的政策阶段;谈判开始后,不再使用武力,外交取而代之。每个阶段都有适用的规则。有时需要使用武力促成谈判,但之后武力必须退居次席。谈判结果取决于友好氛围,军事压力会破坏气氛。在这种精神指导下,美国军队在会谈期间只能奉命采取必要的防御措施,避免首先发起大规模进攻。
  中国的观点正好相反。战争与和平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谈判是战争的延伸。根据中国古代战略家孙子在《孙子兵法》中所说,“攻心为上”,要打乱对手的盘算,削弱对手的信心;“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对手减弱攻势是内心虚弱的信号,可乘机扩大己方军事优势。共产党方面利用这一僵局,让谈判议而不决,加大了美国民众的不安。实际上,在谈判期间,美国遭受的伤亡与战争进攻阶段相当。
  最终,双方都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美国维持了遏制学说,捍卫了盟国的领土完整,并使其逐渐发展成为亚洲的一个重要国家。中国证明了捍卫边境安全的决心,表达了对自己没有参与制定的国际规则的蔑视。最后的结果是一场平局。但它揭示了美国能力的潜在弱点,即无法很好地将战略与外交、权力与合法性相结合,确定自己的首要目标。最终,朝鲜半岛画了一条跨世纪的界线。这是美国明确放弃胜利目标的第一场战争,并为后来的许多事情埋下了伏笔。
  最大的输家是苏联。它最初鼓励进攻的决定,并向盟国提供大量物资作为进攻的后援,但它失去了盟国的信任。中苏分裂的种子在朝鲜战争期间就已播下,因为苏联坚持要求中国为得到的援助付款,还拒绝提供战斗支援。这场战争也激发美国快速大规模地重整军备,大踏步地纠正了西欧的失衡局面,确立了美国执行遏制政策所需的实力地位。
  各方都遭受了挫折。一些中国历史学家认为,中国为了支持一个不可靠的盟国,失去了统一台湾的机会。美国失去了“二战”后一直享有的不可战胜的光环,在一定程度上也失去了方向感。其他亚洲国家的革命者学到了经验,即把美国拖入不确定的战争会削弱美国民众对战争的支持。美国的战略和国际秩序思维中的不足依然存在,它将因此在越南的丛林中付出惨痛的代价。
  国家共识的瓦解
  还在朝鲜战争的困难时期,威尔逊主义原则就与罗斯福式地缘战略相结合,形成了冷战政策头15年背后的非凡动力。尽管最初也有一些争论,但它让美国挺过了一系列事件,包括美国1948~1949年利用空运挫败苏联关于柏林通道的最后通牒、朝鲜战争、1962年挫败苏联在古巴部署中程核弹道导弹的企图。紧接着1963年,美国与苏联签署放弃在大气层进行核试验的条约。这标志着这两个超级大国认识到需要讨论和限制它们毁灭人类的能力。遏制政策得到国会两党共识的支持。决策层与知识界高度默契,都专注于共同的长期目标。
  但大致在约翰·F·肯尼迪总统遇刺前后,国家共识开始瓦解。这位年轻总统遇刺带来的震惊是一部分原因,他曾经号召美国践行理想主义传统。虽然刺客是一位曾在苏联逗留的共产主义者,但在年青一代心目中,肯尼迪遇刺引起了对美国事业的道德正当性的质疑。
  冷战之初的号召是支持全世界的民主和自由,肯尼迪就任增强了这一号召。但是一段时间之后,遏制战略背后的军事学说开始瓦解公众意识。在武器的毁灭性与使用武器的目的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所有有限使用军事核技术的理论都不可行。占主导地位的战略背后的实力将造成无法接受的平民伤亡,必定在几天内便殃及双方数千万人口。这一估算动摇了美国领导人的自信,也动摇了民众对领导人的信任。
  此外,遏制政策运用于亚洲边缘时,遇到了与欧洲截然不同的情况。马歇尔计划和北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欧洲国家政府的政治传统虽然遭到破坏,但依然存在,经济复苏也能帮助恢复政治活力。但在许多不发达国家,政治架构脆弱或刚刚建立,经济援助快速实现了稳定,但也马上带来了腐败。
  这种困境在越南战争期间达到顶点。1951年,杜鲁门派出文职顾问到达越南,对抗游击战争。1954年,艾森豪威尔增派了军事顾问。1962年,肯尼迪批准作战部队作为辅助人员进入南越。1965年,约翰逊部署了远征部队,人数最终达到50万人。肯尼迪政府已经走到参战的边缘,约翰逊政府更是走到台前,因为它深信北越袭击南越是中苏在全球争夺主导权的前奏,美国必须出动军队进行抵制,以免东南亚落入共产党的控制。
  保卫亚洲的时候,美国建议像在西欧那样推进。按照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多米诺骨牌理论”,一国陷入共产主义,其他国家也会跟着陷落,所以美国运用遏制理论(按照北约模式)来反击侵略者,实施经济和政治重建(如同马歇尔计划)。与此同时,为了避免“扩大战争”,美国极力避免打击河内的军队位于柬埔寨和老挝的庇护所,而他们则利用这些地方发动进攻,造成数千人伤亡,然后又退回原处,躲避追击。
  美国的政策是捍卫南越的独立,消灭北越武装和部署的颠覆南越的力量,集中力量轰炸北越,促使北越重新考虑其征服政策并开始谈判。除此之外,美国历届政府从未制订过一项终止战争的计划。直到约翰逊政府中期,美国的政策既没有收到显著成效,也没有引起多大争议。1968年的新年攻势从传统军事角度来看是北越遭到惨败。但被西方媒体描述为北越惊人的大捷和美国失败的例证。这一波民众抗议和媒体批评的浪潮触动了政府官员的神经。
  新加坡“国父”李光耀也许是他那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亚洲领导人。他在言谈和作品中都坚定且高调地认为,对于维护东南亚的独立,美国的干预是不可或缺的。对于共产党在越南取得胜利对整个地区的影响,他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到美国全面参与越南战争的时候,中苏团结已经不复存在,而且整个20世纪60年代两国都处于明显的危机之中。中国受到“大跃进”和“文革”的严重破坏后,越来越把苏联视为危险的对手。
  在欧洲使用的遏制原则在亚洲证明并不奏效。在欧洲,战争导致经济危机,就会威胁和破坏传统的国内政治制度,就会出现不稳定。但东南亚经历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殖民统治,这些制度尚未建立起来,尤其是南越,历史上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
  美国试图在做出军事努力的同时,加紧开展政治建设,以缩小差距。美国一方面与北越主力打常规战,另一方面与越共游击队打丛林战,还要在这个数世纪以来不知自治和民主为何物的地区大搞政治工程。
  经过一系列政变(其中1963年11月那次政变实际上受到美国大使馆的鼓励,并得到了白宫的默许,期望军事统治能够带来更加自由的体制),阮文绍将军崛起为南越总统。冷战之初,南越政府的非共产主义倾向曾让美国相信应该支持它,以防范苏联的图谋。可是现在,在一片相互指责中,南越(在血腥内战中)未能成为运转良好的民主国家,反而遭到激烈的谴责。一场起初受到美国绝大多数人支持的战争,一场被美国总统提升到普世自由和人权原则高度的战争,现在却被当成美国道德迟钝的独特证据。不道德和欺骗等指责满天飞,“野蛮”成了人们挂在嘴边的形容词。美国的军事介入被说成某种“精神错乱”,反映了美国生活方式的深刻缺陷。肆意屠杀平民的指控成了家常便饭。18
  美国国内有关越战的争论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伤痛。在涉足印度支那事务的历届美国政府中,有许多官员充满智慧、廉洁正直,但他们突然被指控为可耻的傻子和骗子。这些争论起初还是关于可行性和战略的理性辩论,最终却变成了街头游行、恶语谩骂和暴力行为。
  批评者正确地指出,在战争开始阶段,美国的战略极不适应非对称冲突的现实。轰炸时断时续,以测试河内的谈判意愿,但结果常常造成僵局。美国动用的武力足以招致谴责和抵抗,但不足以坚定对手进行严肃谈判的意愿。越南僵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冷战渐进升级理论的后果。尽管核超级大国对峙时这一概念运用得体,但它并不适用于与采取游击策略的对手进行非对称冲突。有人希望经济改革与政治演变相互促进,但事实证明这在亚洲行不通。这些都是可以严肃辩论的问题,但不是诽谤中伤甚至在抗议活动中袭击大学和政府建筑的理由。
  远大志向的破灭摧毁了自信,而失去自信后,执政者变得手足无措。此前负责美国外交政策的领导人尤其对学生的怒火感到痛苦。由于年长者的不安全感,懵懂青年的正常不满变成了有组织的发泄愤怒,造成了全国性的精神创伤。民众示威愈演愈烈,约翰逊总统(他依然把这场战争说成是保护自由人民、抵抗极权主义的行动)在任最后一年公开露面仅限于军事基地。
  1969年,约翰逊总统任期结束之后的数月中,这场战争的几位重要谋划者先后公开辞职,并呼吁结束军事行动,撤出美国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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