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虽然是春运期间，但与从外省开来广州的挤得水泄不通的列车相比，从广州开出的列车，就显得宽松多了。傍晚时分，林政永坐在这趟开往湖南的列车上，望着窗外低缓的丘陵，和冬日里显得有些萧索的田野村庄，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忐忑弥漫在心头。
    “颖安，这是你常走的路吧，你现在还那么难过吗？你能原谅我吗？你那么信任我，我却那么深地伤害了你，虽然那是无意中的事，但我还是为自己的过错而悔恨。”他心里默默地想着。
    “你的家乡是怎么样的呢？见到我，你会怎么反应呢？你的父母亲，又如何看待我的呢？”
    他一路想着，心情如同窗外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列车在清晨时分抵达永州。与岭南的温暖如春相比，这里显得清冷了许多。走出车站，站在大街上，虽然目之所及都还带着节日喜庆的痕迹，但阴郁的天空，带着寒意的风，街头行色匆匆的行人，都让他内心更加紧张和不安。
    颖安曾经对他说过，她的家乡，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从永州市区过去，还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而且中途还得换一次车。他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地图，在街头向路人问路后，匆匆地步行来到汽车站。
    几个小时后，背着一个简易背包的他在那个叫清水乡的地方下了车。
    双脚踏上土地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又猛烈地跳动了起来――“这就是颖安的家乡了吗？”
    一眼望去，四周是奇秀的群峰，环绕着一个古朴的小街镇，一条清浅的小河从小镇边蜿蜒流过，古老的石拱桥，灰色的砖墙老房子，在道路上随意漫步的牛群，还有那些看到他这个陌生人而显得怯生生的小孩。
    他从路边商店的招牌上确认了这就是清水乡之后，松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向集镇中心走去。
    大概是天气太冷的缘故，集镇上行走的人很少。只有三五成群的小孩在四处追逐打闹。从半开的或全开的商铺门里，不时有好奇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外乡来的不速之客。走不多远，一家开着门营业的米粉店，热气腾腾的香味飘过，掠进他的鼻子，他才猛然感到自己的肚子真的有些饿了。他赶紧走了过去。
    早上在永州吃了早餐，经过一个多小时汽车到县城下车，在县城等到午后，才赶上到这里的班车，就这么折腾了几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一大碗的米粉端上桌，他也顾不得热，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
    吃完米粉，他觉得整个身子暖和了不少。他在交钱的时候，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问米粉店的老板，清水乡中学怎么走。
    “中学？”脸色黝黑的中年老板一听，立即带着他走出店门，用手指了街道尽头的方向，“在那边，那个高高的山脚下。从这里走到学校，可能有一公里路呢。”
    以前颖安从没有告诉过他她家住在学校，她父母亲是教师，他也一直以为她来自农村的农民家庭。直到前天他到公司请求查阅她以前求职时留下的资料，才确切地得知她的家庭住址。
    “你要去中学找谁呀？”旁边几个正在玩耍的稍大一点的小孩聚了过来，调皮地问道。
    “呃？”林政永一愣，笑了笑，“我找个大人，不找小孩的。”
    “我们也是大人啊。”其中一个小孩叫了一声，大家就“哄”地都笑了起来。
    受到他们这活跃气氛的感染，林政永的心情，也顿时放松了不少。
    “好吧，我要找一个叫王颖安的姐姐，你们认识吧？”他弯下腰，郑重地说道。
    “王老师！你要找王老师？”一个穿着一件显得宽大的红外套的男孩惊叫起来。
    林政永愣了一下，“不是王老师，是一个姐姐，哦，对，她爸爸是老师，王老师。”
    为了确认，他从包里搜出那张和颖安合影的照片来。
    几个小孩的脑袋凑过来，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
    “对，就是王老师。”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回答。
    林政永既惊且喜――对呀，颖安当过老师的！她果然就在这里啊！
    “他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的村里，让他带你去吧。”一个大一点的男孩指着穿红外套的男孩叫道。
    没等林政永反应过来，那个红外套男孩也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你去。”
    林政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着对这些热心的小朋友说，“好，谢谢你们。”
    那个男孩拉着其中一个小一点的女孩，领着他走向街镇中心。
    “小弟弟，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林政永看着有些瘦小的他，不由得问道。
    “我十一岁了，我叫蒋勇。”
    “是永远的永吗？”
    “不是，是勇敢的勇。”
    林政永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指着那个小女孩问道，“这是你妹妹吧。”
    “是我妹妹。”男孩紧紧地拉着那个女孩的手说道。
    林政永停了下来，他记得包里还有一包从广州带过来的没有开封的点心。他从包里摸出来，递给了那个小女孩。“叔叔送给你们吃。”
    “谢谢叔叔。”女孩有礼貌地说道。
    看着两个小孩吃得很开心，林政永也开心地笑了笑。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集镇，沿着那条小河边的小公路走着。
    “王老师，以前她教过你们吗？”他开始想要从这两个小孩嘴里了解一些颖安的情况。
    “教过我。她还出钱给我交学费。”那男孩说。
    “为什么？你是她的什么人？”林政永有些吃惊。
    “她要我叫她姐姐。”男孩骄傲地回答，随后又低下头去，“我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姐姐就帮我出钱读书。”
    “哦……”林政永愣在那里，然后点了点头，望着可怜的两个小孩，心里有些难过起来。
    “王老师，哦不，姐姐家就住在中学里面是吧？”
    “对，她家就在中学里面。哦，叔叔，你来找她做什么？”
    “我？”这一问倒是把他给问住了。他想了一想，才说道，“我是她同事，来找她有点事。”
    他们来到一座小石桥头。那条小河就是从这里穿过桥底流到街镇边上的。不远处，那座高高的山峰就矗立在那里。山脚下，几排砖瓦房在树林掩映下依稀可见。
    “前几天我看见姐姐在那里哭。”那个小女孩忽然指着桥头山坡上的几棵大松树说。
    顺着她指的地方，林政永看到松树下，是一个土堆的坟墓。
    “那是姐姐爸爸妈妈的墓。”蒋勇说。
    林政永的脑袋一阵轰鸣。“怎么？她爸爸妈妈……”
    “死了。”蒋勇在一旁点头说。
    林政永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用了好久才定下神来，转过身面对那几棵松树，恭恭敬敬地默立着。这时他才想起来以前每次和颖安谈论到她父母时，她总是闪烁其词，面露悲伤，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啊！以前他总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说想要一个温暖的家，现在他不但一下子明白了，而且想要马上见到她的想法更加强烈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两个对着他的举动有些诧异的小孩，脸上露出歉意，轻轻点了一下头，“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敞开式的校门，用灰砖砌起两个柱子，两边是低矮的围墙。一个有些陈旧的木牌子挂在一边的砖柱上，上面是遒劲的几个魏碑字体汉字――清水乡中学。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和两个孩子一起跨入了校门。眼前是两个篮球场，周围还有一些水泥乒乓球桌子，在篮球场两侧的，是几排砖瓦房子，被一排排的大树间隔覆盖着。
    这是一个不大的校园，简朴而有些古意，让他想起了自己上小学时的那所乡村学校。四周静悄悄的，没看到一个人。
    “这边是教室。”蒋勇指着左边的几排房子告诉他，又指了右边，“这边是老师们住的房子。”
    他的目光立即转向右边。只见前面一排的房子，几个门都是紧闭着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后面两排同样的房子，想必颖安就住在其中的一间了！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颖安，他的心突然一阵狂跳起来。就在这紧张激动的时刻，带着些许寒意的风把一阵乐曲的声音带到了他的耳朵中。他凝神静听，听得出仿佛是二胡的乐曲声。
    “颖安！”他内心叫了起来，迈开大步循声而去。
    两个小孩紧紧地跟在他在后面。在第二排房子前，他站住了。
    中间的一扇打开的门前，坐着一位清瘦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目微闭，正在全神贯注地拉着二胡。
    蒋勇正要走过去，被他拉住了。虽然自己没有拉过二胡，但从他那顿挫有力的手势，那饱含感情的旋律，和他那沉浸其中的表情中，林政永却能感觉得到这位老人拉二胡的功力很不一般。而且他也听出来了，他拉的是《渔舟唱晚》。
    一曲终了，老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们。他显得有些吃惊，然后就站了起来。
    “他是夏老师，和姐姐是邻居。”蒋勇在一旁小声告诉林政永。
    “是蒋勇吗？这位是谁？”老人从旁边摸出一副眼镜戴上，开始打招呼。
    林政永走了过去。“您好，老师！我是来找王颖安的，请问她在这里吗？”
    老人一脸疑问，“你是……”
    “他是姐姐的同事！”蒋勇在一旁抢着回答。
    “对，我从广州来的，我和颖安是同事。我们在同一家超市工作。”林政永赶紧回答。
    老人点了点头，“哦。”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林政永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相片来，递给老人，“这是我和颖安的照片。”
    老人接过，用手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把相片还给了他。然后，他又用眼睛凝视着他的脸好一会儿。
    林政永面带微笑，然后就看到老人的脸色和缓了下来。
    “你们都吃中午饭了吗？”
    “我吃过了。”林政永回答。
    “我们回叔叔家吃。”蒋勇拉着妹妹的手要走。
    “哦，等一下。”老人叫住了他们。他转身回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两个装着东西的大大的塑料袋，交给了蒋勇。
    “这里面有些吃的，你拿回去分给弟弟妹妹一起吃，还有药，给奶奶的，回去跟叔叔说跟上次一样按时吃就行了。”
    林政永看到蒋勇一副想接又不好意思的表情。
    “拿着吧，你颖安姐不在这里了，要不就让她给你们送过去了。”老人把东西塞到蒋勇的手中。
    林政永一阵发愣，看着蒋勇兄妹离开，就点头说了声“谢谢你们”，然后望向老人。
    老人把目光从远去的兄妹二人身上收回，请他进屋，拉了个椅子让他坐下。然后到旁边的小桌子上给他倒了杯热水。
    “我姓夏，夏天的夏。是这儿的老师。”老人把一边把杯子递给他，一边自我介绍。
    刚坐下的林政永赶紧又站了起来，接过杯子，“谢谢老师。我叫林政永。”
    “我知道了。颖安跟我说过你。”夏老师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望着他微笑。
    “刚才听您说，颖安，她……不在这儿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她昨天刚走。”老人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