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62 山乡雪夜(下)


“她去哪儿?”林政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摆摆手,让他冷静下来。“她说她要去重新找工作做,具体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等她写信回来给我,我才知道。哦,说一说,你们怎么了?”
    林政永从深深的失落中缓过神来,他搓着双手,喘了几口气,心里似乎也感觉到老人对他和颖安的关系也清楚,才缓缓地说道,“颖安突然不辞而别,我是怕她有什么太深的误会,所以赶过来,想跟她说明一下。”
    老人没有说话,象是在沉思,然后,林政永就听到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好好对待她,颖安,啊,这孩子,我是了解的,她是个要要强的人,把她弄丢了,就难以再挽回她的心了。”
    林政永默默地听着,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了一会,说道,“是,我知道了。我太大意了,没有认真对待她,让她受了委屈,我来找她,就是想找机会弥补回来的。”
    老人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林政永沉吟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颖安,她父母都……”
    老人眼光黯淡了下来,“都去世了。本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现在却只剩下她一个,要不是这样,她怎么会那么好强和敏感呢?”
    “她父母亲是什么去世的?”
    “生病。先是她母亲生病,去世以后,她父亲一下子就垮了,不到两年也去世了。他们两个感情太深了,谁也离不开谁……唉……”
    “颖安没能读完师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是啊。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但她却再也不愿意去学校了,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劝说她去读完毕业,我们一起资助她,但她就是不去,她说她要打工养活自己。唉,可惜了,要是她能读到毕业,也不至于要跑到外面去打工了。”
    “那她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亲戚?”老人想了一下,才缓缓说,“她父亲这边,怕是没有亲戚了,听王老师以前自己说的,他自己就是一个被人领养的孤儿,养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也没什么兄弟姐妹。她母亲那边吧,好像还有兄弟,也就是颖安的舅舅,但应该离得很远,可能家庭经济条件也不太好,来往得不多。”
    林政永沉默了。他万万想不到颖安的身世竟然是如此地悲凉。现在回想起她以前的那些举动,他就能更深地体会她的内心了。想起那次在她生病住院的时候,他喂她吃粥时她流泪的情景,他现在才明白,一个像亲人一样的人对她这样漂泊异乡的孤苦伶仃的女孩,是多么地难得、多么地珍贵啊。
    夏老师见他不说话,就又娓娓说道,“颖安一直都想当老师。她以前在这里的村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后来,上面分配有正式的老师来了,她连代课老师也当不成了,才下广东打工。春节时她回来,我说刚好现在村小学又缺一位老师,问她愿意不愿意重新去做,她却说暂时不想做了,以后有机会再说。我以为她在城市呆习惯了,不愿意回农村了。但她给我说起了你,你那张相片,她也给我看了。我看她高兴,就知道是什么回事了。所以前两天她又一个人突然回来,问我小学还要不要代课老师,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但是这么几天过去,代课老师已经有人补上名额了。她尽管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她在家只呆两天,只能又出去了。”
    林政永默默地听着,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颖安真的很爱他,这一点现在更是确切无疑的了。他伤了她的心,而且伤得很重,这也是确定的了,要不然,她就不会这样决绝地不辞而别了。
    “颖安,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好好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呢?”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见他不说话,夏老师站了起来,走到门外。
    “啊,下雪了!”老人在外面轻轻地叫了起来。
    林政永抬起头来,望向外面。雪白的雪花,飘飘洒洒地,在空中漫天飞舞。
    “雪!真的下雪了!”他的心又是一沉。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就站了起来。
    “哦,老师,既然颖安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
    老人回头看着他,“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班车出到山外去了。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林政永有些愕然,“这个时候才下午四点钟呢……”
    “我们这里偏僻,每天只有一趟车进出,上午出去,下午回来。”老人解释说。
    “哦,是这样。”他想起了以前颖安第一次造访他住处的时候一路留意公交车站的故事,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现在下这么大的雪,估计顺路车都很难搭得上了,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上吧。”老人又在劝他。
    林政永点着头应允。也好,今晚上,可以和这位老人好好谈谈,从他这里多了解一些颖安的情况了。
    老人开始装米煮饭。林政永想帮忙,可却又插不上手。最后,只能冒雪跟着他到附近菜园里摘了些青菜回来清洗。
    “也没什么菜招待,只有家里带来些腊肉。”老人拿出一条腊肉开始切。
    “这就很好了。您不用太客气,我是一个冒昧的客人,您能接待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林政永动了感情。
    老人微微一笑。“颖安春节回来,除了除夕和初一在我家过,她都是在这里一个人过的。唉,这孩子真有韧性,能吃苦,不容易啊。”
    “哦。”林政永点着头,“您家在哪儿?”
    “在县城里,我儿子买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其实,这儿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了,以前除了每年寒暑假回县城住那么几天,基本上都在这里住了。以前啊,王老师还在的时候,这里真的是很热闹啊,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一起弹琴唱歌,一起写字画画,多快活啊。现在呢,老朋友们走的走了,退休的退休了,这里也与以前不一样了,冷清多了。前几天还有一两户老师家住在这里,但今天都回自己的老家了,后天就是元宵节了嘛。所以我假期也就很少在这里住了。前几天因为帮颖安问代课老师的事,才来住几天的。”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米饭的香味,辣椒的香味,蒜头的香味,还有腊肉的香味,在小小的房间内弥漫,加上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者,让在这陌生的异乡的林政永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温暖。
    其实,他也知道,真正能让他感到安心的,是颖安,这里是颖安生长的地方啊。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雪却仍在下着。老人烧了炭火,放了一锅水在上面烧,然后两人围着炭火,坐在灯下继续聊天。老人先是问了他的身世和经历。林政永详细地给他说了。
    “我原来以为我很苦,想不到颖安比我还要苦。可她从来都没告诉我这些,如果不是这次来到这里,我还不知道她双亲已不在了的现实。”他有些激动。
    老人默默地听着,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苦能磨炼人啊……”
    接着他们又谈论了很多方面。林政永觉得老人虽然传统,但学识其实挺深厚的。尤其是古诗文方面,他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看得出,老人对自己的学识谈吐是欣赏的,这也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他们谈到了永州,谈到了柳宗元,谈到了在古音乐,又谈到了书法。
    林政永抬头望着墙上挂着的几幅书法作品,有隶书的,有草书的,还有颜体的正楷大字,写得都很有功力气势,就问道,“这是您写的字吧?”
    老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哦,正楷是我写的,其他都是王老师写的。要说写字,在我们这里,王老师是大家,我们都是小学生。”
    “哦……写得都很好啊。”面对老人的谦虚,他只能这么说了。
    “很晚了,早点休息吧。”最后,老人看了一下墙壁上的挂钟,“这里有热水,你赶了一天路,洗个热水澡可以减少疲乏。”
    老人拿出桶来要给他倒水,林政永慌忙抢了过去,“我自己来吧。”
    在前面的一个简易的浴室洗了个澡,林政永觉得舒服多了。昨晚上在火车上也没能睡多少,经过一天的辗转劳顿,他确实也有些困了。
    “颖安不在家,你就在她房间住上一晚吧。她每次走的时候,都把房间门钥匙留在我这边。”老人从门背后取出一把钥匙,带着林政永来到隔壁,打开了房门。
    灯打开了,和隔壁的房间一样的大小,除了一张床,两张桌子,就是一个大大的书柜。房间里的陈设虽然简单陈旧,但却显得整洁干净。
    “除了颖安每年回来那么一两次住那么几天,这里基本上就是空着的了。”老人望了一下房间,对他说。
    林政永点头,眼睛望着那满柜的书籍,忍不住问道,“我可以看一下这些书吗?”
    “看吧,记得放回原来的位置就行。”
    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林政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就是颖安的家吗?她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这个小房间里,曾经是住过一个幸福的家吗?
    刚才还很沉重的睡意,在这一刻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睛,先是被墙上的一幅书法条幅给吸引住了,那文字,和下午他在校门口看到的校牌上的字很相似,都是遒劲的魏碑字体,想必是同一个所书写的了。他默默地念着条幅上的字:“水流湘江,清秀深蓝。伊人含秀,亦隐亦芳。琴瑟相依,宛在水中央。”
    他不解其意,但觉得意境很美。
    然后他把目光下移,凝视着条幅下的一个玻璃相框,那上面一幅相片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依偎在两个大人的怀中,三口之家的甜蜜温馨让人羡慕。他把目光聚焦在小女孩的脸上,她那清眉秀目,让他一眼就看出那是颖安。那么不用猜,他也知道后面两位就是她的父母了。她的父亲,虽然戴着一幅黑框眼镜,但眉宇之间显示出的睿智和英气,让人过目不忘。她的母亲,有着和她一样的漂亮脸庞,温婉和善,让他感到无比亲切。
    另外一幅相片上,是颖安十几岁的样子,左手握着一把小提琴,搁在她的肩颈上,右手拿着琴弓,正在聚精会神地演奏着。她那种神情专注的美感,他曾经在广州小村巷口看到过,那时,她正在春风和煦的红棉树下看着他那本旧的英文小说;他也曾在自己的那间小陋室里看到过,当时,她正在灯下看他写的报告……
    “如果她父母还在,现在应该也才五十岁吧。可惜,他们英年早逝,要不然,颖安该是多么幸福啊!”
    颖安,她对一个温暖家庭的渴望,她对爱的执着和渴望,不正是因为她早早就失去的缘故吗?这个时候,林政永十分痛悔自己以前的迟钝和大意。从她第一次认识他,她的诸多语言,都在暗示着她对他的喜欢,可他却总是没有自信,总是退缩和回避,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他才醒悟过来,才明白,她原来是真的多么地爱着他啊。
    “等我找到她,我一定要加倍偿还给她。”他这样想着。
    他接着看到桌子上的一本书,是一本教材,《儿童教育心理学》。他翻开看了一会儿,放到一边。他发现垫在书本下面的是一本信笺,上面写满了字。
    看到那些字,他猛地一惊。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的,都是他的名字!
    他的手有些颤抖,轻轻地拿起信笺。那娟秀而有劲的字体,正是她写的字――那种带着魏碑风格的楷书。纸有些皱,有些被水浸湿的痕迹。
    他静静地盯着信笺,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她哭泣的样子。那次在医院里,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曾经让他心疼无比。他猛地放下信笺,呆呆地坐在那儿。
    “颖安,你哭了吗?我真的刺痛了你的心了吗?”他深深地陷入了痛苦和悔恨之中。
    他决定写一封信给颖安,把他对她的眷恋,对她的爱,这次来寻找她的过程,还有在广州被她误会的事情来龙去脉,都统统告诉她。
    屋外的凛冽的风声,屋顶上雪花飘落的细微的声响,都不能阻挡他的思绪和情感像激流一样地喷涌而出。当他最后搁下笔,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是午夜时分了。他把写满了字的厚厚的几页纸折叠好,找到一个空白信封装入,然后在信封上写了几个大字:颖安收启。
    想了一会,他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在广州的通信地址工工整整地写在信封上。
    带着一种放下包袱的轻松,带着身心煎熬的劳累,在这冷冷的冬日山乡小屋里,盖着仿佛还带着她体香的棉被,他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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