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政永就醒了。也许是昨天一天的辗转奔波，他这一觉睡得非常沉。推开门，雪已经停了，只见远处的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从小在岭南长大，从来没见过下雪，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下这么大的雪。
    夏老师也已经起来了。他烧了热水，让林政永洗脸。但林政永却只用冷水洗。
    这冰冷刺骨的水浇在脸上，他感到一种刺痛的快感。夏老师默默地看着他镇定自如地样子，脸上带着微笑。
    老人在火炉上架了锅，煮了面条，留他吃早餐。
    “开往县城的班车大概在九点半钟从街边的公路边出发，你不用急，还有两个小时呢。”他劝慰林政永说。
    林政永点着头，把那封昨晚写好的给颖安的信郑重地交给了夏老师，请他在颖安回来后转交给颖安。
    老人看着信封上的字，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她一回来我就帮你转交给她。”
    接着他又赞叹他的字写得好，“能写出欧体风格的字，不简单。”
    停了一会儿，他又叹了口气，“可惜王老师不在了，要不然他一定会欣赏你的。他写的字，在我们县小有名气呢。你看那学校的校牌，就是他留下来的。哦，颖安字也写得不错呢，有他父亲的风范呢……”
    林政永点头回应。他背起自己的背包，然后向老人告辞，“老师，如果颖安回来，请您告诉她，我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待她，我什么都没有变。”
    老人微笑着点头，“好，我一定告诉她。”
    “哦，还有，我想借她一本书去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林政永转身回去，拿出那本《儿童教育心理学》。
    老人会意地笑了笑，“好吧，你拿去吧，颖安回来我告诉她就行了。”
    林政永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了。
    走到校门口，他回头张望，见到老人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他们互相挥手致意。
    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百感交集。他曾答应过和她一起回她的家乡看看的，现在，他一个来了，又一个人走了，可是颖安，你究竟在哪里？
    他一路走到小河边，过了桥，停了下来。望着那几棵松树下的墓，他走了过去。
    没有墓碑，墓周围的草被拔得很干净，墓的前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根松枝。松枝的叶子还很鲜绿，象是没折下来多久。
    “一定是颖安前些天来过。”他想。
    他也在旁边的矮松树上折了几根松枝，整齐地排在墓前，然后跪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嘴里轻轻地默念着，“叔叔，阿姨，请你们放心，不论怎样，我一定会履行我曾经对颖安许下的承诺，好好地照顾她，爱她，让她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站了起来。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他朝学校望去，高大的山，绿树成荫的校园，以及远方的山山水水，田野村庄，都被笼罩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的耳边，仿佛又传来夏老师那悠扬的二胡声，那婉转凄美的《渔舟唱晚》的乐曲声。
    他的眼睛，迷蒙一片，也不知道是雪化的水，还是泪水。
    林政永赶在元宵节的早上赶回了自己的家。他的父母和弟弟都在家。看到儿子从天而降，他的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张罗着节日的饭菜。已经读了一个学期大学的弟弟，明显壮实多了，精神也好多了。
    “大学里伙食实在是好，想吃差一点的饭菜都没有。”弟弟腼腆地说。
    林政永不禁被逗笑了，“干嘛要吃差的，以前吃那么多差的还不够嘛。”
    “可那是花你们的钱！我这么大了，过意不去……”弟弟叫了起来。
    林政永一下就愣了。
    “哥，我下学期就可以自己挣些钱了，学校学生会已经推荐我利用课余时间到一家商店打零工，以后你也不用给我寄那么多钱了。”
    林政永默默地看着弟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弟弟真的已经长大了，和他一样，是大人了。
    一家人吃了一顿丰盛的节日晚餐之后，就坐在灯下聊天。见到母亲穿上了一件新的棉衣，他不禁有些愧色，自己一路回来，都没想到要给老人买点东西。
    见到他盯着母亲身上的棉衣看，弟弟在一旁就问道，“哥，过年前到我们家的那位，是不是我未来的嫂子啊？”
    “啊？”林政永一时反应不过来。
    “唉，对啊，那个女孩子，说什么是代你回来看望我们，给我们带来了好多东西，还有你爸和我一人一件棉衣。啊，是哪里来着？……”
    “她说她是湖南的。”弟弟赶紧回答。
    林政永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了。他的心剧烈地起伏着。“颖安！她来过这里！？”
    父母和弟弟在一旁不停地夸着颖安，他在一旁默默地坐着沉思。最后，在父母的逼问下，他只好点头，“是我的女朋友。”
    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外，眼泪夺眶而出。“这么痴心的女孩子，这么爱我的女孩子，我却让她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离开了！”
    他痛苦地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永，刚知道你回来，怎么也不去找我。”是文耀的声音。
    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对好友撒了个谎。“我刚想去找你。”
    “走，去我家喝酒去。鸡鸭鱼肉，什么都有。哎呀，太高兴了……”文耀过来攀住他的肩膀，嘴巴凑近他的耳朵，“你知道吗，青柳答应嫁给我了，就在今年五一节举行婚礼，到时你一定要回来，我要你当我伴郎呢……哈哈……”
    “五一？”他心里一愣。
    文耀的事业已经起步了，一切都很顺利。他再一次邀请林政永回来和他一起做。林政永又一次拒绝了。两个围着火炉，就着火锅喝酒到很晚，互相诉说着半年来各自的情况。
    只是，面对文耀的踌躇满志，林政永心里却不时惦念着颖安，他对她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只在家呆了一天，就挤上火车随着汹涌的人潮回到了广州。
    趁着还有两天假期，他又开始疯狂地寻找颖安。
    既然颖安只对夏老师说过要出来重新找工作，那么她十有八九还会再来广州，毕竟她对这里熟悉。如果她现在就广州，那么他就一定会找到她。
    于是，在这最后的两天假期里，他又重新到五山大学校园里梁老先生的家，阿英那里，颖安原来的宿舍，还有那家她原来想要去工作的幼儿园，逐一寻找打听。但是，让他非常失望的是，所有的人都说没有她新的消息。
    他也到了他和她经常一起散步的几个地方守候，也没发现她的踪迹。他的心情，象这由暖晴转为阴雨的天气一样，阴郁而沉重。
    这一天傍晚，他怀着最后的希冀，坐在海印桥头的珠江边，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来来往往走过的人，希望着奇迹出现。直到天色快黑，他仍一无所获。
    他抱着头，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扑”的一声，一大朵红棉花落在他的脚边。他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朵已有些残破的花蕾，用手拾起，又轻轻地放下。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绝望。
    夜已深了，他还一个人徘徊在海印桥上。虽然已是早春，但夜晚的江风还是很冷。他站在桥中央，望着四周璀璨的城市夜景，久久地不肯离去。
    “早上好！”林政永走到超市大门口，就看到笑吟吟的阿仪站在那里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他微笑以对，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准备上楼。
    她转身和他并排着一起上楼。
    “你在等我？”他问。
    “对。”
    他沉默不语，放慢了脚步，她急促的高跟鞋敲击楼梯台阶的响声也慢了下来。
    “找到她了吗？”
    “没有。”
    “哦……”阿仪低声说，“政永，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自己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林政永站定，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热。“这不能怪你。”
    “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不好，不应该耽误你那么多天的。”
    “你很好，是我没有计划好。”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还能安心在这里工作。”
    “谢谢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学历，也没有多少能力，承蒙你赏识，把我提到这样的工作职位。我已经很感激了。你放心，我会安心工作的。”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好。”
    林政永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天在办公室时给众人留下的难堪，于是充满歉意地说道，“上次请假的事，我当时太冒昧了，请你原谅。”
    她轻轻地笑了，“你这性格，还真挺讨人喜欢的。”
    “哦，是吗？”他笑了笑。
    “嗯，我前几天查过了，王颖安在超市工作，表现非常出色啊，每个月的销售业绩都比别人要好很多。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辞职走呢？”
    林政永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道，“她曾经是一名老师，她辞职的原因，是因为她还想去做老师。”
    阿仪轻轻地“哦”了一声，不住地点着头，然后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倒是认识不少人，如果你找到她，她还想找个当老师的工作，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林政永看着眼前这位谦恭得与其地位不相称的千金小姐，不由得心生敬意。他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谢谢你，阿仪。”
    她也笑了，“这样就对了，你就该这样称呼我才对。”
    他心一惊，却不动声色。
    “记住，我们是朋友，患难朋友。”阿仪郑重地说。
    林政永微微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然表面看起来他仍然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工作上，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而且再也不会请假或迟到，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一个称职员工。但细心的同事们还是发觉到了他的变化。他不再那么多说话，也不再显得那么随意，总是穿着整洁，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做事。他也不再主动开玩笑，别人开玩笑，他也只是跟着笑两声，不作回应。
    大家刚开始都用异样的眼睛望着他，但过不了多久，也就都习惯了。只有阿仪，常常会主动和他说话，对他的我行我素总是报以理解的微笑。
    一个多月来，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想找到颖安。他几乎把与颖安有关的所有人都找遍了，所有能掌握的线索都掌握在手中了，却始终都没有她的一丁点儿新消息。
    唯一的收获，就是春节过后来上班的小琴传给他看的一封信。那是颖安临走时留给小琴的信，信中也只是说她急着离开，要回老家，不能当面道别，请谅解之类，也没提到离开的原因，更没提到他林政永。唯一与他有点关系的，就是颖安的信中，嘱托小琴帮照料那盆她不能带走的茉莉花。
    茉莉花？那是他送给她的花！她还惦记着啊！也许她还会回来取这盆花，到时就会有她的消息了吧。想到这里，也足够让他兴奋好一阵子的了。
    转眼又是春分时节了。这一天傍晚下班后，他特意来到海印桥南公交车站。想起去年大约这个时候，在那个霪雨霏霏的下午，他就是在这里邂逅颖安的。当时，她纤瘦而曼妙的身影就在这里的雨中奔跑着跳上那辆公交车，让他得以认识她。人与人的相遇总是那么地神奇，谁能想得到呢，就是那么电光火石般的一照面，他和她，这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素不相识的人，就那么奇妙地被命运之神撮合在了一起。
    可是，如今她却又杳无音信了。经过了这么一个多月的等待，他开始痛苦地相信，颖安，她可能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
    春天的风，很暖很暖，他却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他象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在珠江两岸徘徊，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