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临近中午，林政永回到了自己家乡的小县城。下了汽车，他拨打了文耀的手机。电话那头，文耀似乎很高兴，叫他在车站门口等一会，他马上开车来接他。
    放下电话，他不免又感慨一番:有了手机，真方便啊。当年，要是他和颖安也能这样方便快捷地通讯，也许就不会有误会，她就不会出走了吧。
    正想着，一辆面包车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一个戴墨镜的男子跨下车来。
    他和文耀都同时认出了对方！
    一番热情的握手拥抱之后，他们上了车。与两年前相比，文耀变化很大。那一头叛逆标志的长发变成了板寸头，人也胖了许多，显得成熟多了，只有那一脸的精明干练依然不变。
    “没办法，生意上应酬多，三天两头得喝酒，所以瘦不下来。”文耀哈哈大笑，“还是你好，体育健将不是吹的，身材一直保持不变。”
    寒暄一阵后，他们开车离开火车站。“先去我那儿！我们吃餐饭，下午我送你回乡下！”文耀大手一挥。
    文耀一边开车，一边述说着自己现在的情况。他说自己现在贷款买了工程机械和运输卡车，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非常顺利。
    林政永频频点头，他为自己好友能有这样好的事业发展势头而高兴。
    “金秀的事，你听说过吗？”文耀冷不丁问了一句。
    他一惊，“金秀？她出了什么事？”
    “她大前年刚结婚，去年就离婚了，现在又单身了。”
    “哦？”他陷入了沉思。他努力地想回想起她的容颜来，却发现有些吃力，她的那张脸，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和她，早就没有关系了。”他只好回答。
    文耀转过来看了看他， “前段时间我见过她两三次，每次她都向我们打听你的消息。看来，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你的……”
    林政永微微一笑，“她还没有忘了我……”
    “有机会，见一见她吧，也许你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林政永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不见为好，都断了那么多年了，没有那个必要了。”
    文耀沉默了一会，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方向盘，”唉……”
    车子在城南的一幢天蓝色外墙的小楼前停了下来。一个女人腆着大肚子，殷勤地走出门口迎接他们。
    看着略显惊讶的林政永，文耀不无得意，“还有三个月，我就当爸爸了。”
    黄青柳见到他，显得有些腼腆，虽然长胖了不少，但她仍不失年轻秀丽的模样。
    想起自己还曾和她相亲过，他也不禁也有些不好意思。
    “恭喜你们。”他笑着向他们道贺。
    文耀哈哈一笑，“前年结婚时本来想请你当伴郎的，可你说工作忙离不开。等孩子出生，你可要当干爹的哦！当年我们说好的。”
    说笑了一会，女主人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她忽然转过来轻声问林政永，“要不要打个电话，叫金秀也过来聚聚？”
    她看到林政永愣了一下，就赶紧解释，“过年那时我们班同学聚会，我留有她电话号码。”
    林政永终于反应了过来，微微一笑，“不用了吧，我和她已经早就没有了关系，见了面反而不好。”
    她和文耀面面相觑，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由于下午要开车，文耀不敢喝酒，林政永也推辞不喝。
    “那好，吃饭，晚上回村里再喝！”文耀说道。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叙说着高中时的旧事，以及同学们的近况。当然，有意无意中，不时说到金秀。
    “真想不通，金秀当初怎么会嫁冼家文那样的人呐，就图他爸是副县长，有钱？”青柳言语中有些惋惜。
    林政永脸色平静，这时他也想了解这个事了，“他们怎么啦？为什么要离婚？”
    黄青柳赶紧解释，“冼家文的父亲，上次跟你说过吧，当了副县长，去年出事了，听说受贿。”
    “我以前就想过冼公子迟早要出事。他在这个小地方太嚣张了，仗着老爸有权，到处强卖那些建材，这不，一出事，把他父亲也扯出来了……”文耀说。
    “只是可怜了金秀，刚结婚不到两年，男人就坐牢。好在，离婚了，也没有孩子，虽然没得到什么，但至少不用再陪着受罪。”
    “我觉得金秀做得也不太对，虽然他们当初结婚可能就是错的，但男人一出事，就急着要离婚，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文耀说。
    “我觉得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多少感情，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痛快就离了呢？”
    “对金秀来说，也许是这样吧，但洗家文对金秀很好，我可是知道的。要什么给什么……”
    “金秀就是太听她父亲的话了。其他方面也就算了，但感情婚姻方面也这样，就太不应该了。她和洗家文，现在看来应该就是那种所谓的物质利益联姻。听说，金秀的父亲，靠冼家文的父亲当官的关系，获得不少工程……，不过，这次好象没把他给扯进去……”
    文耀夫妇你一言我一语，林政永默默地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有些沉重。他想起了他和金秀在一起时，金秀曾怀着憧憬说过的话，“我们将来一定赚好多好多的钱，住大大的别墅，开漂亮的车，到全世界旅游，过最幸福的生活……”
    这就是她的理想啊，是她想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他提供不了的。他所能给她的，除了一袋花生之类的，就只有纯纯浓浓的爱，和那些画饼般的希望、承诺。而她最终以一种让他伤心的方式证明，她并不在乎这些。她所需要的，是现实的、能即刻感受到的感情生活和物质生活。
    想到这儿，他不禁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之间，曾经一起度过一段快乐甜密的时光，那时，他们单纯，他们有憧憬，他们感觉前程光明。可一旦遭遇变故，一切美好转瞬即逝。他忽然又暗自庆幸起来，也许，当年她那么绝情地和他一刀两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和她，在内心世界里，实在是隔得太远了，她终归不会和他是同一路人。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林政永帮文耀搬了一些东西上车，然后两人就出发了。
    秋天午后的太阳，还是有些炽热。好在车里开有冷气，让人舒服多了。车子经过他们的高中母校时，文耀把车停了下来。
    “要不要进去怀念一下？他问。”
    林政永抬起头，隔着车窗玻璃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阳，就点点头，“也好，进去看看吧。”
    和门卫打了招呼之后，他们的车子开进了校门，在大门后树荫下停了下来。
    学校正值国庆放假，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一两个人走过。又是三年过去，校园依旧没什么大变化。
    他们两人在校园中走了一圈，互相感叹了一番。然后，他们沿着教师住宅区前的林荫路返回。
    看到旁边的单杠，林政永走过去，一跃而上，连翻几下，漂亮娴熟的动作让文耀不禁鼓掌叫好。
    他的掌声却引来了一阵狗叫声。两人面面相觑，不禁都笑了起来。
    狗不依不饶地叫，终于传来了狗主人的叱喝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紧接着小狗就冲到他们面前，那是一条毛茸茸的宠物狗，站在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朝他们吠叫着。
    ”阿毛，回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冲了过来，蹲在狗旁边，用双手拢住小狗，然后抬起头望着他们俩。
    刹那间，他们三人都惊住了。
    “天哪，阿永！”蹲在地上的人，惊声呼喊起来。
    林政永很快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金秀！”
    她站了起来，眼睛因吃惊慌乱而有些失神。她穿着一件绸质的吊带白色睡裙，头发有些凌乱，脚上穿着双拖鞋，看样子刚午睡起来。
    “你们谈，我先到外面等你。”文耀意味深长地轻轻拍了拍林政永的肩膀，知趣地告辞走了。
    “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她望着文耀走远，轻声地说。
    “嗯。”他应着。
    她的家，就在旁边，一楼的一个套房。客厅不大，显得有些乱。她让他坐在沙发上，给他拿了一瓶饮料。“稍等一会儿，我换一下衣服。”她显然有些慌乱。
    他只是点了点头。对面的电视正开着，播放的是一部电视剧，只看了几眼，他就看得出是一部言情剧。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堆瓜子壳，旁边，一件手工正打到一半的毛衣，压在几本《知音》杂志上。
    里面的房间传来水龙头的哗哗的声音。他打开了饮料，喝了一口。甜甜的，带些酸味，葡萄口味的果汁饮料，她当年最爱的口味，一直不变。
    他抬头四处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大概是一楼的原因，窗户被窗帘遮得很严，这使得房间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暗，墙上挂着风景挂历，地板也是普通的瓷砖，电视柜、沙发、玻璃茶几，或白或灰或暗红，有些黯淡无光，一切都与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只是，林政永的心里，却难以把眼前这样的摆设和金秀联系在一起。那神采飞扬的活泼漂亮女孩，应该是生活在五彩缤纷、阳光灿烂的环境里才对的啊。他忽然有些疑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正处在梦境里。金秀出来了，换了一件漂亮得体的粉色长裙。头发梳得整齐，披散在后背。脸也清洗过，似乎还刻意擦了什么，显得精神许多。这让他刚才的疑惑顿时消失了。
    他的眼光只是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就落在她身后。那里，阳光照在窗台上，一盆鲜绿的花，让这个房间里显得有些生气。
    “茉莉花!”他的心里不禁一震。
    她坐在他的斜对面，似乎还有些拘束。“你饿吗？要不要弄点东西吃？”
    他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们刚在文耀家吃过饭。”
    “我不知道你们要来，要不然……”
    “我们也是回乡下，路过，临时决定进来看一看的，没想到会遇到你。”他的回答也是得体的。
    “哦，”她点了点头，“你，过得还好吗？还在广东吧，那边怎么样？”
    “还好吧。”
    见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补充一句，“比以前好。”
    她在笑，轻轻点头。他虽然不紧张，但还是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呃……我……我……过得不太好”她低着头，低声地说道。
    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想我们过去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十分怨恨我，我……”
    他有些吃惊，终于把视线从那盆花上转移回来，落在她的脸上。尽管光线不是很亮，但他仍然能清楚看出那张他曾经深深地刻在脑子中的脸，标致的瓜子脸，还是那么漂亮的轮廓，尽管有些瘦削，有些苍白，有些憔悴，却仍是有股动人的神韵，那双眼睛依然大而漂亮，只是目光似乎有些呆滞迷离，低垂着，躲避着他的直视，全然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灵动逼人。
    几年前，他曾经以为，如果再一次见到她，他会激动万分，会有很多话对她说。可是，现在，当她就在他面前，离他只有一米，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时，他却出奇地镇静。
    那个高傲的、眼睛会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的、无所顾忌的金秀，已经不见了！现在，在他面前的她，恭谨、柔顺，如同老师面前认错的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政永，我对不起你……真的……我很后悔……当初我不该那样对你……”她低着头，轻轻地摇着。
    他愣在那里，心里开始有些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能听到她的一句解释或者是辩白，现在，她终于说出来了。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怨恨过她，但对于她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他还是心存芥蒂的。是啊，那种被所深爱的女人以一种毫不尊重的方式猝然抛弃的受辱感，曾经带给他多么大的精神刺激啊。如今，能听到她当面说这样的话，他内心怎能平静呢。这一刻，他彻底地原谅了她。
    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金秀，你不要这样说。我是曾经很难受过，但是，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其实说起来，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曾经给予我那么多，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他看到她低下了头，就继续说道，“你一直信任我、希望我能做到的事，我虽然很努力了，却做不到……我一直都没能考上大学，到现在也还是在外漂泊，没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我一直都理解你，还有你的父母，我当时也知道，我和你是不太合适。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毕竟，跟我一起，看不到什么好前途。”
    她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我们……我不是那样的人的，当时，你为什么就不听一下我的话呢，我跟我父亲要点钱给你，帮你渡过难关，……可是你就是那么固执……如果当初你听我的话，去参加高考就好了，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会考上大学的。但你就是那么固执……我……我……怎么说呢？后来我父母给我压力很大，我不得不那样做……”
    他心里一阵阵地揪紧，低下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心，但那钱我真的不能要。”
    “为什么？”她抬起头，目光有些惊讶，“如果你不能接受，那就算是借好了，以后我们会还给我父亲，那样的话，我们也许就……”
    他一惊，心里“咯噔”了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就不提了吧。现在大家都好，就可以了。”他说。
    “可是，可是……我一直都忘记不了你……”她望着他，眼光中似乎有种渴求，闪着希冀之光。
    他心念一动，这张脸曾经无数次的在回忆中、在梦中，她曾经离他那么近，一度以为能永远守着；后来又曾经如隔离在天涯之外，以为会永不相见。如今，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想起那青春岁月，她对他的热情，曾经如火一般地能把他融化。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激动起来。
    他微微地侧过头，无意中，又看到了那抹绿色，那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茉莉花，让他顿时冷静了下来。颖安那张清秀浅笑的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们都经历过很多事，都已不是从前那样的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你大概听说过我的事了吧？”她的情绪有些失落。
    他看看她，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一些。”
    她似乎又有些激动起来，“那，你还会走吗？”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有些急了，“金秀，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已经不是以前那样的了，你明白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忍，侧过脸去，用低沉的声音说，“已经七年了，我也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到她她闭上了眼睛，好久，才又张开，“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她声音微弱，但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有股酸楚的感觉，他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应该比我好吧。”她淡淡地说。
    看到她这么快恢复平静，他如释重负，“你也会好起来的......都还这么年轻......”
    她凄然一笑，没有回答。
    他终于鼓起勇气，用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她仍然是杨金秀，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只是，曾经在他面前言笑无忌的那个青春飞扬、热烈如火、对他怀有纯真情义的女孩，现在，变成了一个拘谨、生分的熟悉的陌生人。他在内心深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面对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该告辞的时候了，他想。于是，他站了起来，“我该走了，文耀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她也站了起来，“不能多坐一会？”
    他低头沉默。
    “那......跟我说再见吧。”
    他抬起头，看到她脸上艰难地挤出笑容来。她的脸在轻微地抽搐，嘴唇在颤动。
    这熟悉的话语象一颗石头一样猛地击中他的心，让他猛然透不过气来。他想起了村头的那一幕。那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只是，四年前，她最后还会说上一句，“我等着你！”
    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突然有想拥抱她的冲动。她似乎也看出来他的异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失神地望着他，胸脯开始剧烈地抖动。
    “颖安!”他在心里痛苦地叫了一声，轻轻地别过脸去。
    “我要走了，你多保重……”他低声地向她道别。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向他摇了摇手，作出告别的动作。她的肩膀在抖动。
    他生怕自己不能自抑，赶紧转过身去。停了一会，才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
    他开始听到身后低声的抽泣声。他胸口起伏着，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抽泣声渐渐变大，他心潮起伏，眼睛一片模糊。他最终没有回头，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缓慢离开。拐过墙角，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他仍能听到她哭泣的声音。
    他仰头望着天空，眼角噙着泪水。“金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绝情，是我不能……不能……”
    这一刻，他终于释然，终于彻底地原谅了她曾经的背弃！
    夏日的阳光下，熟悉的林荫小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片片亮色，如碎片一般，在地上摇曳不定，在他的视线中模糊。那骑着车飞驰而过，留下一路笑声的青春女孩，已经永远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一切都恍如隔世，如同他们那破碎的青春。水池边上，一大丛美人蕉的花儿正红艳艳地开着。这让他总是想起她那艳丽的脸庞。每年夏天，校园里一簇一簇的美人蕉花开放的时候，是那样的热烈奔放，一如她的性格。所以，一直以来，他总能在看到这种花时，联想到她。他久久地凝望着这灿烂如火的夏花，心里隐隐作痛。微风吹过，一朵硕大的花忽然落下，轻柔地落在水中，没有半点水花。
    他的眼睛失神落魄地望着慢慢沉入水中的花，心中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