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校门口树荫下，文耀正斜倚在驾驶位上抽着烟，两边车门大开着。见到林政永，他一骨碌坐起来，把烟头丢到地上。
    “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出来了呢。”他望着林政永，似笑非笑，“怎么样，重燃旧情了吧？”
    林政永一言不发，坐到副驾驶位上，脸色凝重。
    “怎么啦，不会不欢而散吧？”文耀一脸的不解。
    林政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表情舒缓了些，“没有的事，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
    文耀咧嘴一笑，启动了车子。“那就好，来日方长嘛。”
    车子很快就驶出县城。文耀转过来看了看林政永，欲言又止。
    林政永微微一笑，“想问什么呢？”
    文耀也笑，“我是有些八卦，不过也是为你们好。其实，金秀也就这两年才变得这样，以前可都是神采飞扬的。也许受到的变故和打击大了些吧，如果感情和生活如意，她绝对会象高中时那样，光彩照人的。你别忘了，她可是我们当年的首席校花啊，曾经，多少男生迷恋的梦中情人！……”
    林政永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象是在思考，过了一会，才回答道，“也许吧，毕竟她从小到大，一切都很顺利，没受过什么挫折......”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也许只有你，才能够让她重焕青春……”
    林政永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啦，我们……不可能啦……”
    “不可能？怎么意思？”
    林政永没有说话，望了望他的好朋友，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文耀显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你不会因为她以前那样对你绝情过，就怨恨她吧？”
    林政永飞快地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她结过婚，又离了，你嫌啦？至少，她现在有些悔恨了，你就不能给她个机会？难道你心中就没有她了？”
    林政永呆呆地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对她有过误解，但后来，我认真想过了，就从心底里谅解她了。而且，我甚至觉得，不是她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她。人家那么好的条件，看上我这么穷的一个乡下人，我却不能去考个大学，满足她那那起码的愿望，给她一个好的预期。她对我失望而离开，也是很正常的。我……该怎么说呢，也许命运如此，有缘无份吧。”
    “那现在呢？如果你心里还有她，你们还是能重新来过的……金秀她，应该还对你有感情的。”
    林政永默默地望了好友一眼，微微一笑， “不可能了……”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是不可能的了……”
    文耀还是有些不解，“你终究还是嫌弃她了吧，她毕竟跟人家结过婚，而且现在，好象也显得老了一些……”
    “不是这个，绝对不是因为这个！”林政永急切地辩解道。
    “那是为什么？我说过了，如果金秀能重新和你在一起，她一定会重新变得年轻漂亮起来的。她现在，只是受到挫折，才那样的，如果心中有希望……”
    林政永一下子就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希望，你也知道，那几年，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我拼命地干，就是心中还有希望，希望终于有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政永，我一直都在等你……直到有一天，我得知了她和别人结婚的消息，那一刻，我才明白，那点残存的希望，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自我安慰，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我一下子就死心了。我和她之间，其实真的早就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等了那么多年，她最终还是没有再回头望我一眼……”
    “听我说，阿永，如果你们各自心里都还有对方，就……世间的事，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哪会有那么顺利完美呢？”
    林政永摇着头，神情坚毅，“这些，都不是，我如果再回来和她一起，将来我们两个人都会很痛苦，她还是太单纯了，也太脆弱了，她还是想找个依靠，但我已不可能成为她要找的那个人。我不想因为我，让她再次失望和痛苦。我……我们……已经不可能再象过去那样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我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了……”
    他只能说得很隐晦，他怕说得太直白，将来传到金秀耳中，会伤害她。是啊，他只是说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感受。他和她的初恋，是建立在一种纯真热烈、青春冲动、美好无瑕的感情基础之上的，纯净得就象一块白玉。现在，这块白玉已经碎裂，已经污浊，已经只能存在他的记忆之中，无法再在现实中重现了。
    文耀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没有再问，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林政永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想着，“金秀，真的对不起，你对我的爱，是我多少年暗灰色生活中的第一抹彩色，是我多少年苦难寒冬中最难得的一缕温暖阳光，缤纷绚烂，曾经奢侈得让我无法平静地坦然面对。只是，它太短暂了，太短暂了，我曾经想用生命的全部去珍惜，但这个机会，已经永远地错失了。这种遗憾，这种伤痛，我又何尝不是深深地感受过呢......我也是曾经是那么深地爱着你……”
    车子在乡间公路上飞驰着。林政永倚在窗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勾起了他的回忆。七年多前那个阴郁的傍晚，他曾经带着被最爱的人突然背弃的伤痛，一路悲哀地走在这条路上，那时的他，万念俱灰，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那样的阴暗压抑。多少年来，他不时在想着会有让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现在，他如愿了，金秀，也许已经非常后悔和痛苦了。然而此刻的他，却没有任何夙愿实现后的喜悦和快感，反而陷入一种深深的失落伤感中......
    “如果没有遇到颖安，今天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是否还能这样淡然？”他想。
    只可惜没有如果。人的命运，有时是自己把握不了的。颖安和金秀，显然是如此的不同。金秀，外表刚强而内心柔弱，而颖安，外表柔弱而内心刚强。如果把她们比做花，那么，在他的心眼里，金秀象是那美艳的美人蕉，灿烂夺目，却勃然而兴，倏忽而谢；而颖安，则象那洁白素淡的茉莉花，朴实静美，清香持久。金秀象火，热烈奔放，颖安如水，柔和含蓄。
    这是两个不同的女孩，都曾经拨动过他的心弦。金秀，这个曾经牢牢地占据着他内心世界的女人，他对她虽然仍怀有感情，但那是掺杂着各种情感的感情，同情，伤感，忧虑，哀怨，不甘，却再无那种让他心颤的爱。他曾经如此地熟悉、如此迷恋的人，那种曾经热烈的能把他整个身心点燃的感情，已经烟消云散。在他的眼里，虽然她有些憔悴和苍老，但依然明艳动人，只是，她已失去了所有曾经打动过他的灵魂，那种率性天真、专情纯洁，朝气蓬勃，她的青春之火似乎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幅躯壳，没有了生气。
    但是，即便是她年轻朝气如初，又能怎样呢？是不是每个人的初恋都以甜蜜开始，以苦涩告终呢？
    “我曾经希望我们的感情纯洁，没有杂质，但后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功利的社会里，没有很坚强的内心，很难保留最初的那种纯真和理想主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想到了这句，心里默默地念着。一个是浑身散发着美好的理想气质的仙女一般的女孩，一个是只会消费现实享受的漂亮女人，仿佛大海和一杯水，让人的感受如天壤之别。
    他庆幸自己遇到了颖安，让他仍能保持一颗美好纯净的心。
    “你应该在外面，遇到更好的女孩了吧？”一直沉默不语的文耀，冷不丁问道。
    林政永有点吃惊，他看着文耀，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能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哪里的女孩？”文耀来了兴趣。
    “湖南的。”
    “哦，原来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湘女多情啊，唉……怪不得你看不上金秀了……要怪，也只能怪她了，那么漂亮，怎么就不聪明一点呢？”
    林政永默然，他想为金秀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才说道，“不能怪她，我想她也是身不由己……”
    停了一会，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和由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结果是不一样的。”
    文耀叹了一口气，“唉，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们会成。你还记得吗那我们办养鸡场的时候，你半夜里睡梦中经常喊着她的名字……她当年要是在你患难的时候不是那么绝情，也许你们就不会……唉，谁说得清呢......”
    是啊，谁说得清呢。也许，他就不会远离家乡，不会遇上颖安，也许他会深深地感念金秀的深情，愿意为她一辈子做牛做马……
    “那个女孩，应该比金秀漂亮吧？”文耀探询地问道，接着又好象自已回答自己，“一定非常漂亮，要不然，怎么会把金秀比下去……”
    林政永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在内心也会承认，如果只是单纯地看上一眼外貌，金秀肯定会更胜一筹，但是，颖安那种清新脱俗的气质，以及举手投足所散发出的优雅、亲切、善良……不仅仅只是漂亮这个词所能承载得了的。
    文耀想了想，“也是。唉，好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就不提了。也许真的象你所说的，你和金秀有缘无份。下次回来，把那湖南女孩也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
    林政永心里一震，神情黯然地点着头。
    “颖安，你现在在哪里呢？”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天气骤然变化。天空一片乌云黑压压直扑过来，象要把整个世界吞没似的。不一会儿，狂风突起，路旁的树叶呼啦啦地在狂风中摇晃着。很快，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暴雨席卷原野。
    林政永望着窗外，呆呆地出神。
    “好久不下雨了。”文耀打开车灯，把车速放慢下来，继续前进。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小时，雨过天晴。他们打开车窗，带着田野气息的清风贯进车内，让人神清气爽。放眼望去，是熟悉的山峦、丘陵，和远处树木掩遮的村庄。就要到家了！
    远处那座高耸的山峰吸引了林政永的目光。它傲立于群峰之上，雨后的雾霭罩着山顶，如仙似幻。这美丽的山，立即唤醒了他心底沉睡的激情，他挺直了腰。
    “停一下车吧。”他说道。
    车停在了路边。文耀转过头问，“怎么啦？”
    “下车看看。”他打开车门。
    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他久久地望着那座高耸奇秀的山峰，不由大声赞叹：“仙女山，越看越象一个仙女啊！”
    文耀朝山峰看了一眼，笑了起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找仙女的事吗？你说去求仙女保佑你妈消灾袪病，我居然也相信了那山上住有仙女，结果呢，差点饿死在路上。”
    林政永也笑，“那天也是下大雨，在山里迷了路，要不然天黑之前肯定能回到家。”
    “别怪老天爷啦，怪你自己，一定要爬上山顶找神仙，早听我说赶紧返回，哪里会闹得那么大，大人们提着手电筒到处找。我妈急得都要发疯了。”
    林政永哈哈大笑，“大人们都说仙女就在山顶，我当然要去看啦。”
    “唉，可怜我，看到山顶就几块大石头，人影都没一个，幼小心灵里的童话就破灭了。神仙、仙境……还是现实点吧。”
    林政永也笑了。他回过头看了一下老朋友，“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仙女了？”
    “早就不相信了。以前还没得到青柳，我还把她看成仙女，但我现在就只知道她是我老婆，不是仙女！”文耀哈哈大笑了起来。
    林政永心里有些激动，他再一次回望那云遮雾绕的仙女山，又想起了清水村那仙境一般的青山绿水和田园，想起了颖安那轻盈灵动的身影，轻声地说，“我相信，这世间真的有仙女的……”
    看着文耀不解的目光，他笑了笑。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毕竟，我遇到过一位......她并不住在山里，也不在天上，她就在这尘世之中，就在我的心里，她曾经离我那么近，但是现在却又是那么遥远……她值得我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