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75 静水深流(下)


公司每年的年底大聚餐都安排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进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聚餐更为隆重和丰盛,不仅包了饭店的一个小餐厅,还要求每个员工都要表演一个节目。大家都很兴奋,一边吃饭喝酒,一边看同事们轮流表演的节目,现场一片欢声笑语。林政永夹在大家中间,虽然不时也在强颜欢笑,但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
    最亲近的几个人,包括赵哥,也包括玉兰,好像都知道了他的事情,明白他的心情,都尽量不去谈论那个敏感话题,而是寻找一些轻松开心的话题来找他聊天。他明白他们的好意,但越是这样,他内心更是刀绞一般地难受。他频频接受大家的劝酒,痛快地喝了不少,想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缓解这种难受。
    “下面该轮到谁表演节目了?”主持人在问。
    “该林哥了吧?”有人提醒。在这个几乎都是年轻人的公司里,二十七岁的他,已经有了这个约定俗成的称呼了。
    “对,该林哥了。”公司里的几个小年轻也在起哄。
    赵哥大概看出他的状况不太好,站起来刚想制止他们,却看到林政永站了起来,走向旁边的表演台。
    尽管喝了不少,但他头脑还是很清醒,脚步也很稳。他走到小小的表演台上,望了一眼大家,然后从旁边刚表演完的那个同事手里借过吉他,轻声地说道,“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除了玉兰,没有人知道一向严肃沉闷、寡言少语的林政永会弹吉他和唱歌,这下大家都静了下来。然后,玉兰先是带头鼓掌,接着大家就都热烈地鼓掌起来。
    林政永坐了下来,朝大家笑了笑,待掌声停下,他就开始轻轻地拨弄起琴弦来。一番动听的前奏过后,他开始和着吉他声,用略微沙哑而粗犷的男声唱了起来。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
    守在她身旁
    ……”
    他动情地唱着,眼睛闭上,仿佛看到颖安就坐在身旁,跟着他一起轻轻地吟唱,她深情地望着他,眼中含着热泪……
    一曲唱毕,他放下吉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早已模糊一片。整个餐厅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屏声看着他,好久,才是一阵热烈而长久的掌声。
    “太好听了!”
    “林哥真是深藏不露啊!”
    大家都赞叹不已。
    已有人在大声叫喊“再来一首”了。
    林政永向大家鞠了一躬,把吉他交还给了那位同事,就走下台来。
    他没有理会大家的赞赏和鼓励,径直走出餐厅大门。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直走下楼,走出酒店,来到大街上。
    他在大街上站了好一会儿,看到对面的珠江,他略一犹豫,就越过马路,来到珠江堤边。
    寒风吹到脸上,他这才感到一阵刺骨的痛。他停下脚步,呆立不动。孤独、悲伤、麻木,他象是被掏空了灵魂似的,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流光溢彩但却行人寥寥的珠江夜景。三年前,也是这么寒冷,也是这么萧索的夜晚,也是在这里,他衣服单薄,却是那样地温暖快乐,那时,她象个快乐的精灵,在他的身旁欢快地笑着,跳着,让他忘记了世上所有的烦恼,他只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了。
    “一个女人,如果不爱一个男人了,她们都是这样的吗,那么绝情就走了,都不肯说一声……”
    今夜,想起这些往事,他更感到痛苦和悔恨。颖安,难道,就真的不肯原谅他了吗?他竟然会刻意地躲避他,连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都不可能了吗?他果真把他当成了比陌生人还不如的人了吗?
    他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榕树的树干上,眼里满含着泪水。那是痛悔和悲伤的泪水,是绝望和无奈的泪水。不知道是刚才喝多了酒的缘故,还是思虑过度,他感到头有些痛。他难受地转过身,面对着树干,把额头贴在冰冷的树干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颖安的名字,额头在树干上轻轻地碰撞着,这样做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
    随着他额头撞树的力度越来越大,他能明显地听到那“咚咚”的声音。有些疼痛,但与心灵的痛比起来,他对皮肉的痛却已经麻木了。
    有人在背后拉扯他的手臂。
    他猛一回头。待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之后,他头又耷拉了下来。
    “玉兰,你来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无力。
    “赵哥他……还有我看到你这样,不放心。你为什么要这样?再怎么样,也不能用头去撞树啊……”玉兰带着口腔说道。
    他沉默无语,手臂从她手中挣脱,垂了下来。
    “回去吧,这外面太冷。”她想重新拉住他的手。
    “我没事儿,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再静一下。”他摆摆手拒绝了她。
    见她不动,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玉兰,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我不回!”她倔强地说。
    他不再说话,转身,默默地走到江堤石栏杆前,望着江水,一动不动。
    她也跟着站到他的身旁。
    “事情慢慢就会过去的,你也不要太难过。”她试图安慰他。
    他还是沉默不语。见他没有反应,她欲言又止。
    他心情和缓了许多,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难为这个好心的女孩。于是,他面带微笑,轻声说道,“我没什么的,只是刚才有些难受。”
    “明天就是元旦了,我们去散散心吧。”她想转移话题。
    她这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让林政永顿时有所醒悟。他朝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睛又望向江对岸的繁华夜景,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玉兰曾约他一起逛街的往事。这两年来,虽然他一直刻意地回避和她有过多的私人来往,但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她对他是有着一种不言自明的特殊感情的。公司里的几位年轻人都有过追求她的想法,但在她的冷遇面前,都一个个知难而退了。现在,只有那个小李,还不时流露出不肯放弃的念头。
    是的,三年多前,他曾经有过和她交往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在当初将萌未萌之时就已经结束了。他后来对她的帮助和爱护,更多的是对一个邻家小妹一般的情义,是对她曾经给他送过一本书的报答,是对她父亲是他曾经的同事和师傅的报答,是一种普通情感的自然流露,没有别的更多的意思。现在,没有人能够代替颖安在他心里的位置,即便是曾经让他苦苦思念和等待的金秀,也早已在他的心中淡然如水。
    只有颖安,才是他心中最爱的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颖安,他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人了。
    也许,现在把自己的真实内心告诉眼前这个善良的,和他一样同样痴情的女孩,是最好的机会了。他沉吟良久,缓缓地说道,“玉兰,你知道我对颖安的感情,有多深吗?”
    她惊讶地望着他,摇了摇头,然后就在那儿发呆。
    他知道她心里难受。他思索了一会,还是继续说。
    “几年前我从乡下来到广州,举目无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总是觉得没有什么人真正看得起我,这个时候,我认识了颖安。是颖安,让我体会到了落魄之中难得的真情,她真诚地对人平等相待,善良而热情,让我感受到了朋友之间友爱互助的温暖。”
    他看到她低垂下眼帘,双手不自觉地扶着栏杆,于是继续说道,“是她给了我最大的鼓励,给了我信心,帮助我从一个浅薄自卑的人获得现在这样的成功。我们当时都很穷,但是能患难与共,慢慢地相知相爱,很纯的感情。我没能带给她什么,但是我们在一起时,她是那样的快乐。”
    玉兰似乎被他打动了,她抬起头来,问道,“后来呢?你们为什么要分开?”
    “因为一个误会,一个让我追悔莫及的误会,她应该非常伤心,因为她是那么地断然地就离开了广州,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前几天谈判时,我才又见到了她。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说到这儿,林政永内心的沮丧溢于言表。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她已经跟了别人,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我去找过她了,但是她不在。我想我会再去找她,我要听她亲口和我说了,我才甘心。她以前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的……”
    “但是,事实已经明摆了的呀,那天我也听到那个江总的话了,看样子是真的了。她现在是故意在躲着你呢。”
    林政永用手轻轻地捂了一下脸,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想象会失去她的情形,真的,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我仍然想要再见她一面,想听她解释,哪怕就一句,我也愿意。我也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她说,好多好多的话。她给了我那么多,我却不能给她什么,还伤害到她。你知道吗?她是个孤儿,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去世了,而且她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真正的孤苦零丁,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她才是那么的好强,才那么的敏感,也才那么的看重和珍惜每一段感情。她从前对我算得上是情深义重,我一直都无以报答。‘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我真的想报答她啊……我曾经对她承诺过的,我要让她幸福,让她不再孤单……如果可能,我会永远都等着她,或者默默地在不远处守候着她……你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他哽咽了起来。
    玉兰面色凝重,她轻轻地背过身去。他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我真羡慕她……”然后,就是她的抽泣声。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只顾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内心想说的话,却丝毫不顾忌眼前这个女孩的感受。于是,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安慰她,“玉兰,你不用羡慕她。你现在的条件很好,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楚楚动人。她使劲地摇着头,“我一直都……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又哭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终于,她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林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心里会想着什么吗?”
    他知道她指的什么。他只是沉默。
    “当年,如果不是我母亲,我……我真后悔……”
    他等她再一次镇定下来,轻轻地对她说道,“玉兰,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是一个好姑娘,清纯没有心机,想要的是平稳、安定、舒适生活的人,悲喜交加,或是大喜大悲,并不适合你。而我,经历的这种事太多了,心境太复杂,已经不是那种安分的人了。我可以为了一个人,而守在一个地方三年,也可以为了一个人,明天就离开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头轻轻地动了一下,象是点头,又象是摇头。
    他见她如此,只好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把头扭开。
    她抬起头,“林哥,如果她不再回来,你真的也要离开这里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低下头,又开始抽泣起来。
    “可怜的姑娘。”看到别人的悲伤,他刚才自己的悲伤却反而一下子消失了一样。他的头脑暂时冷静了下来。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玉兰,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冷,别凉着了……哦,我也觉得冷了。”
    她没有拒绝他。两个同样悲伤的人,相互扶持着,穿过马路,向那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的大楼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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