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安的诺言

清晨，当林政永在温暖的被窝里刚刚醒过不久，床头的手机也响起了那首悦耳的《茉莉花》乐曲。
    那是他的起床闹钟。昨晚，由于和公司同事们聚餐，回来得很晚，又喝了不少酒，他担心自己早上不能按时醒来，就设了闹钟。想不到自己多年来养成的生物钟，会让他在宿醉之后仍能按时醒来。
    他双手枕着头，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发呆。
    “啊，又是新年了！”他自言自语。
    就这样躺着，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他就自己给自己打气，“就让我暂时忘却一切烦恼，去迎接新的一天吧。”
    他翻身起床，飞快地穿好那身已很旧的运动服。就着清冷的水，他简单地洗漱完毕后，推开了房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冷！”
    轻轻地掩上房门，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小巷子。这个时候，邻居们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吧，可不能打扰了别人的好梦。
    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路边的店，也一个个大门紧闭。他一路慢跑，只看到过几辆出租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徒劳地转悠寻客。也难怪，这节假日的，天又这么冷，谁会起得这么早呢。
    跑过那家包子店时，他看到那里也是黑乎乎、静悄悄的，今天他们也没有开门。
    他忽然想起了颖安。这个时候，她应该还在美国吧。美国，可是地球的另一边呢，现在，估计正刚刚夜晚降临呢。那里，她面对的是什么呢，浪漫的烛光晚餐，还是热闹的新年派对？……
    他只觉得自己心头堵得难受，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啊，珠江，海印桥！又出现在眼前了。这个曾经在他眼中有着那么特殊意义的符号，现在却是冰冷的物体而已了，虽然它们还是那么的宽阔，那么的雄伟，那么的漂亮，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跑到海印桥下，看着几对正跺着脚相依相偎的年轻人，心里不禁有些好笑，不就是看个日出吗？值得一大早地来这里受这种罪吗？
    没有什么念想，他就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就来到了东边的上桥阶梯口。也难怪，多少年了，他都一直习惯于从这边上桥了。
    站在阶梯下，他抬头望了一下上方。夜空的黑，路灯的昏黄，清冷的桥栏杆，构成了一幅寂冷的画面。
    他用力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又同样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就猛地一用劲，跳跃着跑上了台阶。
    “嗒嗒嗒嗒……”清脆而有韵律的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也激发出他胸中的一股热气。
    他飞快地跑上了桥面，竟然一下子收不住脚步，顺势就在桥面上跑了起来。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眼睛望向前方。
    他倏地停住了脚步。
    就在那一刹那之间，他整个身体僵在那里，血液仿佛凝固了，紧接着，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前方二十米远的地方，竟然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剧烈地喘着气，凝望着那个灯光映照下的身影，她正侧对着他，脸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直觉告诉他，她会是谁！
    她也许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出现，这时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大眼注视着他，脸上是惊异与激动的表情。
    他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对方。终于，他极力地压抑住自己的激动，慢慢地，慢慢地挪动脚步，开始扶着桥栏杆往前走。一步，两步，离她越近，他的心跳越是急促，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他现在可以确定无疑地认出她来了。
    颖安！真的是你吗？你真地回来了！
    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他们互相对视着，一动不动。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束腰长外套，窄筒的牛仔裤，很好地衬托出她身姿的挺拔高挑。与十天前相比，她一点也没变，齐肩短发清水挂面般洒落在双肩上。显得清爽干练和青春活力。那张脸儿，比几年前圆润了一些，清秀中蕴含着朝气蓬勃的气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清澈逼人，充满着灵气，大大地睁着，望着他。惊讶，疑惑，犹豫，期待，欣喜……他不知道从她眼睛中看到的，究竟是哪一种。
    看到她的清冷，他的心，也从急速狂燥中迅速冷静了下来――颖安，她已经属于别人了，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践行那个一起迎接新年日出的承诺吗？
    是的，她已经不属于他了！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需要他保护和照顾的柔弱多情的女孩了！她对他好象已经没有太多的热情了，这十天来发生的事，已经证明了这点。
    而她居然还能来这里，这让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感动。
    她的脸上，这时候绽放出浅浅的笑容，这熟悉的笑容，带着暖意，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
    “你好，政永！”她那清脆而充满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冲力一样，让他身体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你好，”他嗫嚅着。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小，他提高了声音，“新年好，颖安！”
    “新年好！”她回应道，“还记得我们以前许下的诺言吗？”
    她的脸完全笑开了，象一朵花。身子轻轻地摇动着，头轻轻地侧向一边，俏皮地望着他。
    他心中的火苗瞬时被点燃，又瞬时熄灭。
    “我……记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政永，真对不起，前两年，我都不在广州，没能来和你一起看新年的日出。”她声音温柔而充满感情。
    他“嗯”了一声，又补充说道，“今天能来就好。”
    看到他这样回应，她的笑容又慢慢收敛起来。“怎么啦？看到我，你不高兴吗？”
    “没有。”他努力地想挤出点笑容来。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笑容有些勉强和尴尬。
    “是不是还在对那天谈判的事耿耿于怀啊？”她微微仰起脸，“对不起，那天的事，我们也是各为其主，职业需要，你应该理解的。”
    他摇摇头，“你表现很好，我很敬佩你。”
    “你也很厉害的”，她又笑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她多甜呐，这个神态真是太美了，他几乎不能自已。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又挤出笑容来。这回，他感觉到笑容自然些了。“谢谢你，颖安。”
    “谢我？为什么？”她有些疑惑。
    “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么远地还能赶来这里，也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帮助。”他平静地说。
    “现在不是在谈判桌上了，为什么那么客气。”她的笑容收了起来。“我是颖安，不是别人。”
    “我知道。”他的语气又微微激动了起来。“可是，这已不是三年前了，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似乎愣住了。“我怎么啦？”她大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回事？”
    看到她激动起来，他反而更平静了。“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为了三年前的一句话这么远的急着赶过来的。虽然我也知道你一向很守信用。”
    看到她愕然的样子，他继续说道，“当初是我的不对，你才离开的，我很对不起你。我去深圳找过你，知道你正在美国，所以，你能这样赶来，我很惊讶，也很感激。”
    “是啊，我知道你去深圳找我了。我也是昨天早上才从美国赶回到深圳的，昨天晚上才赶到广州的。”
    “你这样做，江总没有意见吗？”他这时已经完全从震惊中回复了过来，于是用轻松的语句说道。
    “他？他当然不想……”她忽然收住了话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他，“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什么？”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这样，林政永这时心里却轻松多了，他甚至想笑。不过，他表面上却装作郑重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听说了，江总亲自对我说的，你们要结婚了，是吧？”
    她一下就愣住了。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然后，她张着嘴，眼睛茫然地望向一旁，微微地喘着气。“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他点了点头，“你们去美国，就是为这个事吧？”
    她低下头，紧咬着嘴唇，象是在想着什么。接着，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那你呢，你也有了新的心上人了吗？”
    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望着她那张清秀的脸，努力带着微笑。然后，他轻轻地把脸别向一旁，“颖安，你又何必要问这个呢？你知道我的……我这几年来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着……”
    她一动不动，“如果我真的象你说的那样，和别人结婚了，你会怎么想呢？”
    他一下就愣住了，呆了半晌，摇了摇头，“我？我还有什么想法呢。你现在有这么好的归宿，我替你高兴，真的……我一直都很穷，没能给你什么，还让你受委屈，现在有人能给你，我……我不是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幸福的吗……”
    “你不伤心吗？”
    他低下头，轻轻地咬着嘴唇，想了一想，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颖安，我和所有的人一样，该快乐的时候也会快乐，该痛苦的时候也会痛苦……我还没有到麻木不仁的地步。”
    她用灼热的目光盯着他，胸脯开始有些起伏，“那你告诉我，你……你还爱着颖安吗？你还会象过去那样，保护我，爱惜我吗？”
    他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颖安，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呢。爱一个人，有时候是不需要言语的。我再怎么爱你，又能怎么样？你还需要我吗？以前的你，是有些柔弱多病，还需要我，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再那样了，我……”
    “那你还记得你当初在这里曾经对我说的话吗？”
    他又是一惊，“我记得。”
    “那就再说一遍吧，我在听着呢。”
    他激动起来，“颖安，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都这样了，还说那些做什么呢？”
    “说吧，我想听。”她紧紧盯着他，眼睛晶亮。
    “我……”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说吧，我在听呢。”
    他犹豫了一下，才象背诵一首诗一样，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林政永永远爱着颖安，不论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霜雨露，我都会陪伴着她，保护她，深爱她，让她幸福，让她快乐。”
    她的眼睛里早已热泪盈眶，她在抽泣，然后，他就看到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却带着笑，那是一种不掩饰的喜悦的笑容。
    他愣住了，慌忙伸手向衣服口袋里乱摸，想找纸巾给她。
    “你以为，我是那种贪图富贵安逸的人吗？你以为，那些相知、相爱，患难与共的日子，就那么容易忘掉吗？你以为，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她一边抽泣，一边说着，双肩在剧烈地耸动着。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颖安，你怎么啦？别这样，我没有那么想，从来没有……”
    他手忙脚乱，手在口袋里终于抓住了一样东西，就扯了出来，想去帮她擦拭泪水。
    当发现手上是那条蓝色的束发带时，他想缩手回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抓住了他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手中那根蓝色的束发带。
    “哦，这是你以前送给我的，我一直都带在身上，现在，还给你吧。”他松开手，想把束发带还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痴痴地望着他，眼泪又不断地流了下来。
    “颖安，这……”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好长时间都没留长头发了，不知道束起来还好不好看。你帮我束起来好不好？”她用微微颤动的声音说。
    “这……”他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左右。她抬起头，瞪着一双大大的泪眼望着他。
    “好。”他低声答应着，轻轻走上前。她转过身去，低下头，用手抚了一下脸颊上的泪水。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细心而笨拙地拢起她的头发，收成一束，然后用发带绕成几圈，然后打个结，她脖子上那白皙的肌肤，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有些晕眩，有一种难以自持的冲动。他脑中竟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个春雨后的公共汽车上，同样乌黑透亮的头发，同样白净的皮肤，同样诱惑人的气息！快四年过去了，那情景恍然如昨！
    他偷偷地长呼吸一口气，双手离开她的发梢。“好了。”他轻声说，退步要回到刚才的位置。
    但他没有动，他僵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