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真故事

第52章


鲁迅先生是最早认识此一要义的,所以他评价续书时明确提出要看是否与原书伏线背与不背,以此作为尺码标准(具见《中国小说史略》第24章)。这其实也就是探佚学之所以产生、建立的根本来由与科学依据。那种讥探佚为“占卜”的,恐怕是对这些道理没有领会能力之所致,故而出语轻薄,“俏皮话”骂人,他们实在没读懂雪芹的那支笔,应当下虚心,也该向鲁迅学习。脂批只是随文信笔,偶然逗漏了一鳞半爪,却令我们感受到丘壑深幽,情景层叠。脂砚并非“卖关子”,故弄玄虚,弄什么“悬念”吊人的胃口,一点儿也不是;只是因为自己深感于前后文兴衰呼应,情节笔致的令人无限感叹而涉及了她所熟知的后文的某些实况——她当时是从原书未毁的整体讲话作批的,自然还不曾预料到此整体会痛遭劫数而后人是看不到后半部分的了!这就是那种一鳞半爪的偶然性的性质与情势的实际。她没有也根本用不着(想不到)要为后人提供“源源本本”的详细的探佚“资料”。 
  正因如此,伏线的暗示性与批点的偶然性合在一起,才使得致力于探佚工作的人对它们需要寻求正确的理解、破译,这已是一层高智慧的工作要求了,更难的是又不止于是一个一个的个别的人物、事件的探佚,还需要巨大的繁复的组联结构上的整体思维——《石头记》是个最丰富巨丽的伟大整体,并非支离破碎的一般篇幅的小说可比。因为这个重要的原由,我们不能不用推考、想象、假设等合理符情的“补充”来联缀那些伏线与透露。 
  这样的想象与假设,不同于胡乱猜臆,而是一种研究积累的成果的表现形态;它还不是结论定论,但它实际是一个初步的、相当可能的寻真步骤或阶梯,纵使未达顶颠,却己指向了目标,接近了鹄的。 
  这所谓的想象与假设,都不是悬空而生的,它们是具有识力悟力的学人对原著进行了长期的、反复的、深细的玩味之后而产生的灵智活动。 
  提到“玩味”二字,这就触及了中华文化文学的最为关键的特点问题。“含英咀华”,咀含就是玩味其最大最美的特点特色,这种特点特色之美,不懂得玩味的人永远理解不到的,他会认为天下不存在这种道理与事实。 
  伏线有的十分明白,但不经玩味就等于设伏之苦心密意,一切徒然,化为无有了。比如雪芹原书《情榜》,原从《水浒》得思,特以108位“脂粉英雄”(秦可卿之语也)与108条“绿林好汉”构成奇妙的对仗美学,而他写108位女子,早在开卷即设伏笔,说娲炼大石,高经12丈,方经24丈,而脂批点破:“十二,应正钗之数,二十四,应副钗之数”——此二十四,乃四方形之一个边长,四个边长为24×4=96,也就是说,十二正钗之外,各级副钗(又副、三副、四副……总括在内为“副”)共有九十六位,而九十六加十二(96+12=108),恰好也就是一百零八的大数(12,阴数之极,9,阳数之极,二者相乘,代表“最多”,乃象征数字,作实数看就冬烘了)。 
  108位女子,个个不幸悲惨,这才是“千红—窟(哭)”“万艳同杯(悲)”的著书总意旨,大思想,深感情,妙笔墨。 
  所以,我们的探佚,并不是“占卜”,对之横加轻薄,是自外于寻真打假的重大工作了。 
  我们还没能寻得全部的真,可是确已寻到了不少的真之某部分,而这已然起了极有力的打假作用。至于作家刘心武对秦可卿的研著,我最早表示支持,自觉得这是我应做的事。我的动机仍然是那个五十年来的总根由。心武写的是小说,我绝不从文艺角度妄置一词,赞成他对可卿的疑案作作探究。目前,也不想就他的研究新动向妄加评论。梁归智教授希望他注意一个“度”字,这也是金石良言, 是与人为善的诤友益友的榜样,我也是不会把善意看作是“冷水”的。艰难的红学与探佚学啊!你太不容易了,你听了比“四面”还多的“八画楚歌”。还是一日照、肥料、照料,而健康茁壮地成长吧,多么十足珍贵的一门中华文化上必需而勿懈的寻真打假的学术啊,争取更多学人读者的关怀与支助吧。 
  甲戌七月中元节挥汗草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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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一家之言”,原是很高的评价,是说著述能自成一家,堪树一帜之意。现今反用为“仅仅是他个人的意见”了。 
  [注二]疑王先生在这点上是受了吴世昌的影响,其实是讲不下去的。脂批早已指出,此二句实为“生非其地”之义,与“生不逢辰”并为雪芹主旨所在,盖书中女子皆非时非地之悲剧人物也。          
“六朝人物”说红楼    
  张中行先生在沪报发表文章,谬奖我是“六朝人物”;他说明撰文意在论人而不敢论学,可是他接着就写道:对于我的红学观点,如主张程高续本是有政治来由的,却“总觉得能够摧毁反对意见的理由还太少些”。张先生行文之妙,在此一例中,也足供学写作的人作为范本,可谓笔法一绝。 
  把话讲得直白一些,就是他很不相信程伟元与高鹗等人之续书是有政治背景的。其实,何止张先生一人,不信的人还多得是。只不过能象张先生这样委婉词妙的不多罢了。 
  张先生所不信的那个“来由”,到底有与没有?应当切磋讨论,实在必要的很。今试一说拙意。至于“摧毁”力量如何?那又焉敢自封自信,还待方家斧正。这个“政治来由”并不是我捏造而生的。它是赵烈文亲聆大学者掌故家宋翔凤传述并记之于纸笔的。宋公说:《红楼梦》是乾隆晚期,宠臣和珅“呈上”,乾隆“阅而然之”的。原文可检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 
  什么叫“然之”?点头也,同意也,赞成也。乾隆会“欣赏”这部小说吗?一大奇谈也。再者,和珅何以忽然把这部书“呈上”——征求皇帝的意见?二大奇谈也。要知道,和珅是《四库全书》总裁,掌管删改抽毁书籍的献策人。还有,雪芹之书从一开始就是有避忌的禁书,传抄阅读,都不是公开的,而高鹗公然在《程本》卷端大书“此书久为名公巨卿鉴赏”,三大奇谈也!再次,所谓“萃文书屋”的木活字摆印(今曰排印了)版式,有人知道那“书屋”云云是烟幕,实乃皇家武英殿版是也——皇家刊书处,给印曹雪芹的抄本禁书?四大奇谈也!这些奇谈,都怎么解释?不知张先生该是疑我,还是疑赵烈文与宋翔凤?难道唯独对程、高、和珅、乾隆却不去疑他们一疑? 
  乾隆时陈镛,久居北京,著书记下他亲见芹书八十回,后四十回乃刊印时他人所加!原来,到了《四库》书后期,和珅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小说戏本上来了,同样删改抽毁。至今还可看江西地方大吏奏报统查弋阳腔戏本结果的详细文件。和珅“呈上”,皇帝“然之”的,正是将芹书删改抽毁并加伪续的假全本。有人又不肯相信“萃文书屋”是假名,认为它在苏州;又有人说北京也有这“书屋”,两处是本店分店的关系……,总之,这是当时印书卖书的书商,云云。可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印出后,1794年就有俄国第十届教团团长卡缅斯基来到了北京。他是汉学家,俄国国家科学院通讯院士,极重视《石头记》,在他指导下,俄人买得了两部抄本,带回本国。卡缅斯基又在一部《程甲本》上题记云:“道德批判小说。宫廷印刷馆出的。”(见俄学者孟勃夫、李福清两氏论文所引) 
  好了!卡氏是“程本”伪全本出笼后的第三年就到北京的,那时乾隆还在位。外国的使团、教团、商团,消息灵通,又不必象清朝文士百般忌讳,清文士且慢说不易得知政治内幕,就使得知了,也不敢见于纸笔之间,因此教团成员的报告、日记、回忆等文献,一向是治清史的必备之参考要资。卡缅斯基的这一记载,是其一例。当然,他落笔之际万万不会想到这将于二百年后成为红学史上的秘闻与“佳话”! 
  虽然如此,虽然我个人是相信卡氏的忠实记载的,但仍然不敢强加于张中行先生。张先生是否认为卡氏之言足以“摧毁”那些怀疑派的疑点,那就更非我所敢奢望了。 
  《程甲本》于1791年用武英殿刊书处木活字予以摆印后,一部禁书立即传遍了天下,二年后都传至日本长崎。没有一个“政治来由”,士大夫们焉敢“人人案头有一部《红楼梦》”乎?去年为1991年,颇有一些红学家们为了纪念《程甲本》问世200周年,举行盛会,歌舞此本的价值与功绩。然而独独不见有人引用卡缅斯基的历史见证之任何迹象,则不知何故?因“纪念”已过,乃觉不妨撰此小文略为之补遗了。质之张先生,尚希有以教我。 
  1992年          
试表愚衷——高鹗伪续的杂议    
  高鹗伪续《红楼梦》后40回的评价问题,是个具有200年历史的论争老话头了。本文倒并不想与哪位“论争”,不过是偶思旧话重提,表一表自家的一些拙见——是杂感式的,既不全面,也不系统,聊备参酌而巳。 
  我读《红楼梦》,自初中时期开始。很奇怪,读到第80回时,感受是一种味道;一到第81回,忽觉一切硬是变了,而不管怎么努力“耐心”地往下读,竟是无法读得下去了,只得掩卷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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