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真故事

第53章


自己纳一回闷,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很别扭,很难过,真是怅然无趣,惘然不乐。 
  后来长大些了,仔细思索一番,觉得即单从“创作规律”来说,前面雪芹费 了十年辛苦,字字是血,缔造经营,写到七十几回上,那真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已露悲音”,“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了,即下面紧跟的情节发展就是荣府事败家亡人散的正式揭幕了,其剧变之惨烈是令人震骇而竦息的——如何一打开第81回,却又是“四美”钓鱼的“良辰美景,赏事乐事”了?雪芹还有那么大“兴致”写这个吗?更令我惊骇的,是宝玉竟然乖乖地“潜心致志”于他素来极憎恶的八股文章了!——连林黛玉也开始赞美“八股”是一种“清贵”之文了!这是雪芹本人的头脑与心灵的“创作发展”吗?!从此,我对高鹗所以发心 费力地续书的动机与目的,产生了很大的怀疑。 
  再后来,我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与同窗黄裳(著名散文家,作协理事)小弟,每晚校外散步,必然要把讨论《红楼梦》作为主要的话题。我们也有热烈的争论,互不相下——少年气盛时也。可是说来大有意趣:我们二人对高鹗伪续的“不忍卒读”竟然是完全一致,可谓抵掌“掀髯”,相视莫逆,而每每大笑不已!我在这个问题上认真“对待”、进行论争的“对方”,却是胡适之先生。简捷地叙述往事吧:弄到后来,我在信札和文稿中批评了他:一位收得了《甲戌本》真品(当时唯一的一部未遭高鹗篡改歪曲过的真本)的人,却依然大力为所谓《程乙本》(初篡改歪曲得最厉害的一个坏本子)竭诚宣扬捧赞,实在不该。我甚至说了这种的不知轻重的话:曹雪芹当年作书,根本不同于胡先生对“白话”的那种认识与主张,他更无意让他的书“进入《白话文学史》![按:此指胡的著作而言]。这下子,胡先生确实不高兴了,他将我的文稿的这个地方用紫色笔打了一个通页的大十叉!(此件我还保存无恙,可以影印传世。) 
  这是40年代的旧事了。引人思索的是:等到他晚年因《红楼梦》问题而写信给台湾小说作者时,他将雪芹的书评价得很低很低,而且引用的一段《红》文, 竟然仍是他欣赏珍爱的《程乙本》的“文本”(此事在1960—61年) 
  还回到我自己——我后来读到了蒋瑞藻先生引录的赵烈文《能静居笔记》,里面记录了清中叶大学者(掌故家)宋翔凤的谈话,大意说:乾隆末期,宠臣和珅将《红楼梦》“呈上”,乾隆帝“阅而然之”——还发表了“索隐派开山祖”的红学见解! 
  我那时读到此文,真如雷轰电掣,震动极大。心中纳闷:乾隆会“肯定”(然之)雪芹的原书?!那太神话了。此中定有不宣之秘。 
  1980年,为首次国际红学研讨会写论文,我正式提出:程高的伪续,是有政治背景和“教化”意图的,和珅所“呈上”的,是指伪续120回本炮制完成,送皇帝审阅“批准”的——所以才能有“然之”的表态。 
  我的论证共三万言,有人很赞同(如台湾的专家潘重规教授)。也有很反对的,说我是以“四人帮”的“左”的思想给程高“罗织罪状”。 
  等到1985年,前苏联汉学家李福清、孟列夫共撰的论文在我国发表,披露了一项极关重要的文献,简单地说—— 
  伪续“全”本《程甲本》120回,首次刊行于1791年。三年后,即1794年,俄国的来华第10次教团的团长,名叫卡缅斯基,是位高明的汉学家。他对《石头记》《红楼梦》十分注意。在他的指点下,俄人收购过不下十部抄本和刊本。在 今圣彼得堡大学东方系图书馆收藏的一部《程甲本》上,卡氏用18世纪的归笔法题记云:“道德批判小说,宫廷印刷馆出的。”[注一]我读到这些话,真比初读宋翔凤的传述时的震动还要强烈,万没想到,高鹗伪续何以能用木活字“摆印”(后世才改称“排印”)的重要谜底,早在二百年前已由俄国学者替我们留下了忠实的记载——惊人的历史奥秘! 
  原来,在我们国内对“程高本”之“萃文书屋”木活字版的原由是大有争论的:一种意见认为那“书屋”是书贾的称号,有人甚至指定它设在苏州——或北京的“分店”。一种意见认为,久传“程高本”是“武英殿版”,当时并没有 “萃文书屋”那个实体,也无木活字印小说的条件。笔者属于持后一意见者。但我早先无法知道俄国汉学家、教团团长卡缅斯基的纪录,所以缺少服人的力证。(当时外国使团教团记下了很多历史情况,并且是清代人不敢记之于文字的。)卡氏所说的“宫廷印刷馆”,就是当时设在宫内的“武英殿修书处”。这是为了刊印《四库全书》而建置的木活字“皇家印刷所”。 
  这样,证实了我的论证:程高伪“全”本是《四库全书》修纂后期、基本工程完成、以余力来注意“收拾”小说戏本的文化阴谋中的一项;此事实由和珅(修书处总裁官)主持。当时连民间戏本都要彻查,或禁毁,或抽换篡改,即《全书》对中国历代文史哲一切典籍著作的阴谋做法。 
  曹雪芹的真本原著,会能得到武英殿修书处为之活字摆印的无上荣宠吗?!那可真成了“海内奇谈”。假使如此,雪芹还会贫困而卒,至友敦诚还说他是“一病无医”“才人有恨”吗?雪芹的悲愤而逝,不正是因为他已得知有人主使,毁其原书之后部,而阴谋伪续以篡改他的心血结晶吗? 
  我由此益发深信:高鹗作序,公然宣称,此书是“名公钜卿”所赏,其所指就是由大学士(宰相)和珅出谋划策,纠集了程、高等人实行炮制假“全”本的不 可告人的诡计。宋翔凤所述的掌故,分明就是此事无疑了[注二]。 
  这,早已不再是什么“文学创作”范围与性质的事了。从文艺理论的角度和层次,是解答不了这种清代特有的历史文化现象的。 
  正因此故,我对高鹗伪续是彻底否定的。即使他续得极“好”,我也不能原谅他;更何况他那思想文笔又是如此的令我难以忍耐呢? 
  但因此,我却招来学术范围以外的破口谩骂和人身攻击——连我的亡亲父母也在被骂之列!此骂人的学者就是著有《平心论高鹗》的林语堂。 
  说来有趣,海外有一位“林迷”,读了林氏的这篇数万言的大作,竟然改变 了他向来对林氏的仰慕之怀,写了一篇文章,题作《不忍卒读》,署名曰“一言堂”,有一段说: 
  “在我读了台北出版林语堂的《平心论高鹗》之后,因此动摇了我从初中三年级由《论语半月刊》创刊起,数十年来热诚捧林的‘信仰’,对林是‘有条件地’捧了,因为后四十回文字简直太要不得了。多次为作点‘私底下’的研究,我硬按下心,‘理智地’读,也按不下心去。我们中文‘不忍卒读’四字,到这时才体会到古人用字的苦心。”[注三] 
  他的“不忍卒读论”,确使我忍俊不禁,天下的人,口味不同,但总还有同味者在。 
  这位数十年捧林的撰文者,只因《平心论高鹗》这一篇全力捧高的文章,竟 然对他素来崇拜的对象林氏发生了幻灭感。这事情就非同一般了,值得我们深刻玩味。那撰文者所说的“后四十回文字简直太要不得了”,以至“不忍卒读”的问题,又毕竟是个什么问题呢?更值得大家一起思索探研。 
  显然,那首先应该是个文艺鉴赏的问题,但这种鉴赏又显然不单是个“文字”的事情,那“文字”一词,实际所包甚多,而绝不只是“遣词造句”与“修辞学”的那一含义。 
  这个例子是重要的,因为那撰文者,与我不同,他并不知道高鹗的“文字”的产生与印行是与“宫廷”紧紧相联的。他也没有其他“爱憎”“恩怨”等感情 因素影响过他的文艺鉴赏能力和素养水准。 
  清末《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铁云,早能看懂曹雪芹作书的主旨就是“千红一哭”与“万艳同悲”,说不定他就是第一个揭明雪芹运用谐音字“窟——哭”“杯——悲”的人。他是个具眼英雄,不提什么“哥哥妹妹”的爱情那一“小悲剧”。高鹗受命篡改雪芹本旨,其手法却正是彻底抹煞了原来为千红万艳恸哭的博大精深的主题内涵,而将“故事”集中狭隘化庸俗化为“掉包计”“小人坏人破坏美满良缘”,将此巨著引向那一条直线和一个小点上去。正因此故,他不能不湮没所有原著中早经敷设的“伏线”艺术,完全改变了原书的结局内容与精神 世界。 
  “伏线”是中国古代小说家的一个独特的创造,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水浒》到《红楼》有了一个升格的发展。鲁迅先生论《红楼》,也承认“伏线”这个文学技法与美学概念。高鹗却为了他自己的需要与目的,肆意破坏前80回中精密安排的伏线。比如贾芸、小红的结合与宝玉、凤姐的后文处境是遥遥而又紧紧地联着的,高续中则一无所有了。此等举不胜举。鸳鸯结局原是贾赦怀恨,放不过她,最后贾母既逝,乃诬鸳鸯与贾琏“有染”(她曾好心为贾琏偷运贾母的东西去押当款项救急,却被指为“罪证”……),因而被贾赦害死。但到高续中,鸳鸯却成了服侍老太太归天之后的“贾氏恩人”——高鹗硬让这个可怜的被害者“全节全孝”,硬让贾政“行礼”敬祭她——连宝玉也“喜得”跟着向她行礼致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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