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里昂的男孩

第8章


  他看着我,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从前我就嘲笑过他是面瘫。我原来还以为他这样很酷,时间久了我才明白他这人其实就是无趣和呆板。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当然开心。”
  我把气泡水放在沙发前的小几上,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问:“如果你博士毕业后要回国教书,而我不能陪你回国呢?”
  他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摘下了眼镜,略微沙哑地问:“为什么?”
  “我想去美国读研究生,学习视觉艺术。”
  “那我会在上海等你两年。”
  “我不确定我在两年后是否会回国。”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突然觉得要向他解释清楚我的意思非常困难,“就是我现在真的没法告诉你我的计划。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都没有一个清晰的人生规划。我的未来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我去探索,也许我每往前走一步都会看到不一样的机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一年之后的我和现在的我,眼界不同,心胸不同,做的决定肯定也不同,你要我现在告诉你两年后的我会做出什么选择,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有可能会移民了?”
  他说的没错,可是我觉得他完全没有抓住我说的那番话的重点。这让我的心头猛地升腾起了一阵强烈的沮丧和苦恼。
  最后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低沉地说:“先去睡觉吧,明天再说。”
  ?
☆、6
?  我已经花了两万多字来描述2014年夏天的两个月发生的事情。也许在一些阅历丰富的人看来我的经历不算什么,但是在我平平淡淡的人生中,那两个月发生的事情简直就是惊心动魄,比我读过的所有小说都要精彩。好吧,我说的“精彩”只是对于旁观者而言,对于故事的主角,也就是我,这两个月就是一场炼狱。
  和布莱斯的相遇只是这一系列事情的开始,是引发一起雪崩的那一颗坠石。我的意思是,我的生活原本就是一座摇摇欲坠的雪山,外表看起来宁静美好,其实只要施加一点外力就会山崩地裂。很多人的生活都是这样的,但是他们的运气比我好,很多人都可以一辈子活在这样虚假的平静中。可是我的运气没有那么好,我遇到了真正的山崩。
  自从我从法国回到爱丁堡之后,我对谭默成的态度一直就是爱理不理。他肯定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在开学前的一天主动带我出去吃饭。
  你也许认为表达浪漫的方式应该是在家做饭才对,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不是这样的。在国外,在家做饭和天天出去下馆子,生活成本的差距是相当大的。所以我们一般都是自己在家里做饭,除非有什么大事需要庆祝,我们是不会出去吃饭的。
  谭默成知道我不吃肉,于是带我去了一家有自助沙拉的意大利餐厅。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到了餐厅,我自顾自地拿了一小盘水果蔬菜,点了一瓶我常喝的柠檬气泡水,坐在了一个很是宽敞,用深色的木板搭起来的露台上。
  谭默成点了一杯红酒和一份猪肋骨。他点菜的时候我一直侧脸看着露台外面的街道,太阳快要落山了,这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金红色的光芒从不远处的教堂顶端落下来,洒在停车场上的十几辆汽车上面,闪闪发亮。穿着黑色连衣裙,身材苗条的服务员姑娘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快活地说:“How would you like your egg done”
  “Well done, thank you.”谭默成把餐巾展开铺在膝盖上,从容地说。
  这普普通通的一幕却让我心里微微一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美国我们第一次约会。那时候谭默成还是研究生院的一个新生,穿着一件阿迪达斯的黑色外套,脸上带着一副拘谨的神色。他的眼神十分柔和,我想着就是他最初吸引我的原因。布莱斯也有一双十分柔和的眼睛。好吧,也许,吸引我的男人都有这个共性。
  那时候我们去的只是学校里的一家普通餐厅。不过,虽说和外面那些高档餐厅相比还差很远,但是在校园里,它已经算是有钱学生才会经常造访的地方了。那时候谭默成刚来美国没多久,他的英文在国内已经算是很好的了,但是在国外,他还暂时适应不了外国人飞一般的语速和一些习惯性用法。于是,当服务员过来问他“How would you like your egg done”的时候,他愣在了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问“你的鸡蛋想要煎得多熟”,这边的餐厅服务员都会这样问你。当时我觉得有些尴尬,我也低下头,作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来。我知道,如果此时我替他回答,他只会更加尴尬。
  谭默成很聪明,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就直接问服务员这是什么意思。服务员向他解释了一下,他就了然地笑了笑,点点头说:“Well done.”
  我喜欢吃有流黄的嫩鸡蛋,谭默成总是喜欢剪得很熟的。不过,我现在不仅不吃肉,连鸡蛋也不吃了。我一直都是我们学校素食俱乐部(Vegan Community)的一部分,虽然谭默成一直觉得我吃素是一件奇葩的事情。我加入Vegan Community是受了一个加拿大朋友的影响,她以前是我的同学。她和我一样,从小受家里的影响是一名天主教徒,但是渐渐地她不再相信上帝。人类自己创造了罪恶和战争,他们却希望上帝来解决这些问题,这是非常可笑的。但是,如果人类不再相信上帝,我们应该相信什么?人是不能没有信仰的,于是她决定要相信自然的力量。我们相信这个世界的所有精华和哲理都蕴含在我们身边的生灵之中,所以对所有的生灵心怀敬畏就是最好的信仰。因为敬畏生命,所以不再有冲突和杀害。这就是我们素食俱乐部的理念,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吃肉的原因。
  当然了,素食俱乐部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也懒得向别人解释我的信念,讲给他们听完全就是浪费我的精力。
  我并不认为只有我的信念是对的。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着存在的意义。只要自己找到意义所在,何必需要别人的理解。互不干涉就是最好的尊重。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这一点。很多人会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干涉别人的生活理念,而且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暴力。在国外这么多年,我也渐渐感觉得到一个客观的事实:中国人普遍会对身边的人实施这种意识形态干涉的暴力。他们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他们总是顽固地认为只有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谭默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有时候会说我“脑子怎么这么奇怪”,当我试图向他解释“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思考方式”的时候,他的想法就是“的确,但是我的方式就是最好的。”
  后来我去战争研究院(War Studies)听过一个讲座,一名教授谈到“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冲突都是源自人们对差异性的无法容忍。历史上的无数战争从来没有决出过正义的一方,只是决出了强大的一方而已。”
  这句话说得真是so damn good.
  不管怎么样,我把话题再回到那天露台阳台上和谭默成的晚餐上来。他坐在我对面,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装,看起来特别严谨。露台上的气氛特别舒适愉快,周围的桌子上不时传来男男女女低声谈笑的声音。音响里放着Amy Winehouse的歌,打着暗淡灯光的酒吧台上,电视机里正在转播球赛,我的目光在吧台上停留了片刻,注意到了好几个刚下班的中年男人独自坐在那里喝酒。
  哦他们并不孤单,吧台上的服务小姐一个个身穿黑色连衣裙,模特般的身材看得连我这个女人都觉得要流口水。
  正在我发呆出神的时候,谭默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雨尘。”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正直视着我。
  “恩。”我应了一声。
  “如果按照计划,我明年上半年发表了论文,搞定答辩,我就可以提前毕业拿到博士学位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恩。”我又应了一声。
  “你知道的,我打算毕业后回国教书。”他说。
  这不仅仅是我知道,我家里人都知道。他们都等着谭默成带我一起回国的时候呢。尚嘉怡今后绝对不可能回国,尚苏云那种说变就变的性子,谁知道她以后怎么样,所以家里大人就指望我一个可以好好地在国内过安稳日子了。上次回国见到外婆,她还抓着我的手对我说“尘尘,你要答应外婆以后不能不回来。小怡和小云都不在我身边了,这三个孙女里只有你能在我身边了。”
  外婆说到这里,眼睛就红了。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外婆流眼泪。
  我低着头,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你现在告诉我,你铁了心要去美国,不跟我回国吗?”他又问。
  我沉默了好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现在有一个回南加州工作的机会,”他说,语气依旧十分平静,但是他盯着我的眼神更加锐利了,好像在下什么赌注一般,“如果你执意要去,那我就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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