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爱无瑕(清穿)

60 卷六十 新宫无处话凄凉


雍正登基前后,紫禁城完成了一次大换血。先帝的各宫娘娘们搬离了原居的宫苑,转而迁进自己儿子的府中。如荣妃搬进了三阿哥胤祉的府上,宜妃搬进了禟苑,定妃搬去了胤裪那里。由于大阿哥胤褆早前被拘禁,他的生母惠妃则搬进了与她亲厚的廉亲王胤禩的府中。德妃自然不同,她如今已被尊为皇太后,从永和宫被请进了慈宁宫。而那些没有子嗣的妃嫔境遇就很凄凉了,皆被迫送进庙宇中出家为尼。
    放眼望这皇宫,竟几乎无一相识相熟之人。雍正的妃嫔迅速填充了这后宫的各个角落,就像他的登位一样,突然地让人措手不及。
    皇后乌拉那拉氏居于坤宁宫。四阿哥弘历的生母熹妃钮祜禄氏居于德妃之前所居的永和宫,我想这也是有示偏宠吧。雍正本允我继续住在延禧宫,而当今的年贵妃却偏偏独指了这里作她的寝宫,我无意让雍正为难,就告诉他我愿意去定妃娘娘之前所居的长春宫。这新宫上下也唯有那里能带给我丝丝暖意了:有被我□□过的草坪,有和胤裪谈曲论乐过的长亭,有烦闷时长久凝望过的荷塘,这些事物给我力量让我相信我曾经历过的一切总不至于是徒劳和虚妄。
    春燕是为了故意与我作对才专挑了延禧宫吧,不过我不愿与她争执计较。在这一点上,我和雍正倒是史无前例地不谋而合,我们都只想尽一切可能令她遂心,尽管这点补偿对她来说或许根本微不足道。
    很多宫人都对我这位不知来历的不速之客感到意外,背地里也没少议论和猜测。是啊,我一个无妃位无声望的平凡汉家之女,凭什么和各位妃子娘娘们一样成为一宫之主呢?想必现在很多人心中都有此疑问吧。
    康熙驾崩翌日,我本该随宜妃一同迁去禟苑的,但不想却在出宫前受到雍正的传诏。
    再次走进久违的乾清宫时,竟发现这里早就与我记忆中的地方不相重叠了。看着端坐在正大光明匾下的雍正,我仿佛一个散光严重的眼疾患者,总觉得此时面前的人物形象和脑海中的想象希望难以很好地聚焦。
    “民女叶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我第一次对雍正行跪拜大礼。不过是一个开始,往后这样的日子怕还要长着。
    我听到一生极轻蔑的冷哼:“你最大的特点就是擅长接受并扮演分配到你头上的任何一种角色,除了年湘儿。夜莺,叶襄,轮番换着很有趣吗,要不要再多些身份?”
    雍正的话让我感到极度的无奈。我又何尝不想简简单单地只做回我自己?但自打我一来这里命运的设定就从没让我能自行做选择过。若真可以没有身份地存在就好了。我不必是皇妃,也无须是十四福晋;我不再是年羹尧的亲妹年湘儿,也不曾是宜妃的侄女夜莺格格。那样没有身份的存在便不会让我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在被操纵、被戏弄,也不会让我感到头晕目眩、力不从心。如果可以选择,我只想选一种身份:胤祯的爱人。我就是我,我甚至可以不必完全保持原貌的我,只要我是他的爱人。
    见我一直俯身跪着未应声,雍正不满地略扬声道:“朕在问话,你为何不答?起身抬头面对朕。”
    “是”,我站起来,仰起脸看向大殿之中、龙椅之上端坐的那人,“民女愚钝,不知皇上召我前来有何要事?”
    “你今日要随宜太妃一同搬出宫去?”
    “是,民女再没有呆在这宫中的理由和必要。”
    “错,你再没有离开这宫中的理由和可能。”
    “为何?还请皇上明示。”
    “你何曾见过皇帝的妃嫔居于宫外的?”
    雍正的话让我心神一震:“皇上!您忘了先帝临行前当着我们两人面留下的遗命吗?”
    雍正稍稍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苏培盛,宣旨。”
    立在一旁的苏培盛闻言立刻捧着一副卷轴上前,他展开谕旨,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家之女叶氏自朕休养以来始终服侍在旁,深得朕心。今赐婚于四皇子胤禛,待其即位后,特封叶氏为襄贵妃。钦此。”
    我冷笑着听完这所谓圣旨中的一字一句,接过苏培盛递来的遗诏,发现落款处竟赫然盖有康熙的玺印。
    “宫内外谣传皇上即位不正,乃篡改了先帝的遗诏尚得以登基。我原只当这是不攻自破的流言,可没想到皇上您的确是篡改遗诏了。只不过改的不是传位之诏,而是我的赐婚之诏!”
    苏培盛厉声喝道:“大胆叶氏,竟敢口出大逆不敬之语!还不快向皇上磕头认错?”
    我攥紧拳头,无畏地直视着雍正的冷眸:“如今我已为鱼肉,人为刀俎。咎过错罪更是我百口莫辩的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避忌?连遗诏都能改,雍正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我倒是很拭目以待!”
    “你……”苏培盛惊恐地来回看向情绪激动的我和早已面色不善的雍正。
    雍正稍稍克制了一下,随即抬手吩咐苏培盛出去了。
    此时偌大的乾清宫内只剩下我和雍正两人冷眼相对,寂静的殿内似乎正无声开启了一场分不出对错的审判。
    “朕不再是曾经的四阿哥、雍亲王了,而是如今我大清的皇帝。你就算再目中无人口不择言也要挑挑对象。若是一味骄纵,恐怕往后就算是朕也搭救不了你。”
    我讽笑:“我只求皇上不要逼我才好。我的活路,全在于您给与不给之间。”
    “朕一下子就封你为贵妃,只位于皇后之下,甚至与年贵妃平位,那些藩邸时就嫁进雍王府的妃嫔更是跟你无法比。待遇如此优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雍正的声音很低沉,似在压抑他浓重的愤怒。
    我再次面向他跪下。“我不求贵妃的高位,更无心后宫的荣宠,我只盼望皇上能守信依先皇遗诏那般让我与胤祯修成正果。您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相许多年了啊,如此安排又是何必呢?”
    “正果?你们这分明是业障孽缘!你本就是朕真正的年福晋、年贵妃,皇阿玛他不晓得内情才做出那不妥的安排,朕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可谓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此前种种既往不咎,朕不仅许你原来应有的荣华,若你想要甚至可以还给你夜莺格格的清白与声名。为何你就不能体谅朕的苦心?”
    “那您又可曾体谅先帝的苦心?他对我说,将您最珍视的皇位给了您,将胤祯最珍视的我给了他,这便是最公平的安排了。您为何就是不满足呢?”
    “你给朕住嘴!”雍正一下子挥倒了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时间砚台玉器奏折一同发出或刺耳或沉闷的撞击声。“不要把这皇位说的像是皇阿玛的施舍与老十四的退让一般!明明是名正言顺凭诏书登基,为何总有些不知好歹别有用心的人多番来质疑挑战?简直混账!朕痛恨这样的态度。皇阿玛如斯,皇额娘如斯,就连你亦如斯!十四弟究竟有多好,值得你们如此护他?朕说过,会夺回本该属于朕的一切,包括你!”
    雍正说罢一掌狠狠拍在案几上,吓得我不禁后退一步。
    苏培盛许是听到室内动静太大,他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踌躇道:“皇上……”
    雍正抬起手指向他:“谁准你进来的,出去!没朕的准许任何人不得进来!”
    苏培盛惊呼:“皇上,您的手!”
    我闻言向上看去,才发现雍正刚刚在桌上那一掌拍碎了手上的扳指,碎片扎进他的手心,此刻伤口正不断淌着血,刺目的血液已流到了手腕处。
    雍正皱了皱眉:“不碍事,你下去吧。”
    苏培盛犹豫了片刻,终还是低头应了声“喳”退出去了。临走前他递了个眼神给我,然后不放心地又朝雍正那边瞅了瞅。
    我顿了顿,终究走到雍正跟前。我握着他受伤的右手抬到眼前细细审视了一会儿。还好伤口不算太深。我小心翼翼地把几个小碎片清理干净,然后拿手帕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我低头处理伤口时,总感觉身前有道灼灼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让我感到深深的不自在。
    做好这一系列事后,我放下雍正的手,打算靠后几步站着。可雍正立刻反手死死捉住我的手腕。“朕不相信你心里对朕只有厌恶与憎恨,朕绝对不信。”
    我挣不开他的手,就只是淡淡地嘱咐:“皇上这几日便不要碰水了,仔细伤口感染。”
    雍正看起来已相当疲惫,他渐渐垂下了握着我的手,转而撑着自己的额头。“这旨意过几日便着内务府对外颁布。你的妃服发饰也正在赶制,你且跟宫内老嬷嬷学着那些封妃大典上需要的规矩礼节吧。”
    我咬咬唇,终还是坚定地说:“请皇上恕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哪怕死?”
    “就算死。”
    雍正笑了。“你可知道妃嫔自戕是要株连九族的。你怎忍心让你那些年氏亲族因你而获罪丧命?喔还有,若是朕恢复了你夜莺格格的身份,那尽管你是养女,郭络罗氏一族也难脱干系。”
    我慌乱地看向他。“我如今只是一个平凡的叶襄。不是年湘儿,也不是夜莺。所以求求您别伤及无辜。我的错我自己一力承担,请别连累年家人和宜太妃。”
    “宜太妃……”雍正眼中闪过一丝带有恨意的精光,“那日皇阿玛驾崩守灵之日,她竟敢跪于皇阿玛榻前,甚至位于皇额娘之前!其张狂的言行倒真跟老九如出一辙,都一样敢把朕不放在眼里。近日事务繁多来不及给她治罪罢了,若你非要抗旨拒婚,那倒正好方便朕给她加上几条教导无方、言行无矩的罪名,你认为如何?”
    雍正几句话令我心惊肉跳。原来哪怕是一些微小的细节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在很多事情上,他在意介怀的程度大大超过了众人的想象。毕竟还是我太疏忽了吧,他或许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对八爷党这一方积怨深重。
    我垂首退了几步,再不言语。我不愿再累及身边的人,却无奈总是将他们牵扯进算不清的债里;我亦无心被世间诸多相干的不相干的俗事杂务所牵绊,却不幸依旧身处漩涡的中心。到底是我对雍正毫不相让还是他对我苦苦相逼?这已注定是笔糊涂账了吧。
    雍正见我不再坚持拒绝的话,认为我是妥协了。便满意地点头说:“没事你便下去吧,好好准备封妃的各项事宜。”
    我福了福身,接着转身离开了这令我生寒的地方。
    乾清宫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地关上了,而我丝毫不想回头再去看那颇具威严的天家重地。对于天下人来说,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至尊宝座。可在我眼里,那是人性易被无上权力严重扭曲的可怕魔窟。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加紧脚步离开这里。
    一回到长春宫,我就被禁足。只可惜雍正百密一疏,他不会想到,负责监视我的侍卫总领王虎竟是我的心腹贤侄。通过王虎向外传信,胤禟和宜太妃都已知道了内情。他们闻后无不惊怒,胤禟更是主张直接进宫要人。我思考再三还是回绝了他的建议,并劝他要克制忍耐。
    雍正刚刚即位,朝中上下根基未稳、人心浮动,若是此时跟他起了正面冲突那不真是坐实了八爷党一方怀有异心的罪名?不行,绝不能让他们自己往枪口上撞,给雍正整治的良机。
    除了出于这个顾虑,我选择按兵不动的最大筹码是康熙曾许我的那份遗诏。真的假不了,等胤祯回来,我就搬出遗诏来与雍正对质。想必那时他不认也不行了。
    可就在我兀自这样盘算时,一个人的到来却打破了我所有的美好幻想。
    “哀家听说皇上要立你为贵妃,可有这回事?”
    我点点头:“回太后的话,皇上此前是曾透露过这样的打算,不过民女绝不会答应。我想好了,此生我生是胤祯的人,死亦是胤祯的鬼。绝不失节,永不相负。”
    曾经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后正倚在我长春宫主殿的软榻上,此刻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转而直视跪在她面前的我。“谁说要你抗旨了?”
    我惊异地抬头。“太后……”
    她冷笑着攥紧了两只手。“是啊,太后。就算再不想接受他给的这太后称号,不最终还是要接受。哀家尚且如此,你又怎么能幸免。”
    “可是,我和胤祯早就相守相伴,不过是差个夫妻的名罢了。况且先皇有意要将我指给他,皇上如今这么做又岂非逆旨?”
    太后向我扫来一道凌厉的目光。“住口!你说话小心些,诬蔑皇上,那可是杀头的罪。要不是因为你,他们两兄弟何至于此。哀家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保全我可怜的老十四。你一心只自私地追求那所谓的情爱,何尝真的有为他的未来打算?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与祯儿执意坚持在一起,皇上会如何处置你们俩?他已经失去了皇位,你还想他失去什么!”
    太后的一席话让我怔住了。是啊,我只想到凭先皇的遗旨我和胤祯或许能终成眷属。而我忽略了一点:现在当家的可是雍正,就算我和胤祯依旨在一起了,雍正若是想找我们的麻烦,那岂不是分分钟的事?胤祯已被卸去了抚远大将军的职务,现在无权无势。要是雍正心一狠再□□了他呢,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咬咬唇,我问道:“那依太后您的意思呢?”
    “哀家来这里就是告诉你,他要立你为妃,你不妨顺势接了。一来避免了他们两兄弟间的矛盾,二来嘛,从此皇上身旁多个枕边人能为祯儿探听探听消息、说说好话,又何乐不为?你口口声声说爱祯儿,不会连这点事都不愿为他做吧?况且话说回来,你本就是年家人,要不是因为逃婚,今天住在延禧宫的那位也该是你。哀家能理解皇上的那口怨气。你造的结,你不解,谁又能解?”
    我浮起一层苦笑。是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绕了一大圈,终究还是绕回了原地。不过这样也好,与其相拥而亡,不如用一个人的自由来换彼此的生机。
    我叩头,接着坚定地说:“太后的意思,民女明白了。定不负太后期待。”
    面前雍容华贵的妇人满意地笑了,可那笑里隐约也带了几分惆怅与苦涩。“是个聪明人,胤祯没有白疼你。”
    太后走之后,我一个人长久地呆坐在寝宫中。离开青海时我对胤祯许诺,再也不会离开他,让他对我放心。没想到,我还是背弃了自己的诺言。胤祯啊,你现在身在何方,正在赶回京的路上吗?你此刻一定不会想到回来后将要面对的是这样的局面:父皇驾崩,皇位丧失,就连我、竟都成了你亲皇兄的妃子。想到这些,我就止不住地为你心疼。
    我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或许就如太后说的那样,顺应雍正、遂其心意才是我如今最应该做的事。
    连着几日不思寝食,我常常只是独坐在凉亭中发呆。几个丫鬟见我这样,劝说几次无果后也不再敢打扰。不过今天却有个执拗的丫鬟始终坚持敦促我用膳。
    我没看向她,只望着荷塘略冰冻的湖面。“你是内务府新派来的丫鬟吧。把午膳放下就行了,我想一个人呆着。”
    “主子,奴婢是新来的丫鬟小桃。”面前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对我行礼。
    “小桃……小桃……”我默念几声,这个名字似乎很熟稔。转过脸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后,我叫出声:“是你,小桃!”
    小桃笑着回说:“是我,主子您认出来了。”
    当年服毒后被送出宫,在禟苑服侍我的那个丫头不就是眼前的这个小桃吗。那时她替先皇传话我才又忍痛割爱远走他乡。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主子的话,是先皇在您回宫后嘱咐我从此以往要追随在您的身旁,尽全力替您分忧。”
    先皇还真是良苦用心,可想到这儿,我就不免更加黯然。如今决定委身于雍正,终还是辜负了先皇一番打算。不知他九泉之下,是否会怨骂我这个背信弃义的儿媳。
    许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小桃出声劝慰道:“主子别想太多。我想先皇也不愿看到您如今这样自暴自弃、拖累自个儿的身子。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十四爷撑下去啊。”
    小桃说得对,我不该这样消极避世。老天给了我一个残局,但我不能束手无策置之不理。苦不受不消,路不走不到,人不看破不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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