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爱无瑕(清穿)

69 卷六十九 天地茫茫情可鉴


我感觉自己眼前蒙着东西,暗暗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一把撩起头上盖的东西,低头看去却发现是个大红盖头。怀着惊慌,我打量四处,这是个长长的灰暗的甬道。一眼望去竟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我怕了。开始向前方小跑起来,可跑了一会儿我又慢慢停下来。望望身前,又回头望望身后,我陷入了深深的疑惑:究竟哪一头才是我的目的呢、哪边又算得上是真正的前方?我自为是地狂奔一通,以为这样终究能够到达我想前往的尽头。可若一开始这边就是错误的方向,那我岂不是将自己与初衷推向越发背道而驰的远方?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怎么停下来了,继续跑啊。看看你能跑到哪里。”
    我转过身,不意外地看到雍正。可他此时穿着皇子的大红袍服,似乎仍是四阿哥时期。
    他看到我面孔的一瞬呼吸有刹那微滞,接着整个人都僵了。“怎么是你,湘儿呢?”
    我不解地看他。可他却几步迈到我面前,紧紧地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到距他仅几厘米之隔的位置。
    “曾经”的四阿哥压抑着满心的狐疑与愤怒低声喝问我:“湘儿呢,你们怎么敢这么做,你们竟敢这么做!”
    我们此时近得呼吸可闻,我从四阿哥因愤怒而过度放大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我……我是春燕?
    就在我怔在原地时,时空似乎有瞬间的暂停,随即立刻向前快进。我如同坐在一通飞快行驶的列车上,旁边视物急速向反方向倒退,只能偶尔看到些不分明的片段。
    就在我头晕目眩、几乎难以站立时,急速行驶的“列车”缓缓减速、直到最终停了下来。
    我的面前站着一个背对我而立的青衣男子。从背影我大概能猜出来人是谁,迟疑着唤出一声:“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地厉害。
    胤祥看向我,眸中满溢着悲伤。他抬起脚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准确地说是拖着一只脚无比缓慢地向我这边移动。
    我讶异地看着他,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如此吃痛的他,依然固执而坚持地向我走来,喔不,准确地说是向他目光中唯一的春燕走来。
    胤祥脚下不稳,险些就要跌倒。我忙上前扶住他:“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稍感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做了僭越的事,难免皇阿玛惩戒我,我理当受罚。”
    我明白这时正处于二废太子后九子夺嫡的混战时期。十三替四阿哥扛下结党营私的罪名,惹得龙颜大怒。
    他从宗人府放出来时,就已遍体鳞伤。我记得那时我曾去看望过他,在十三府中春燕还曾恨不得将我掐死,只因我是八爷党那边的人,我明明知道他们要对四阿哥他们反击,却出于立场等原因缄默不语。
    这样回想起来,我才发现自此之后的多年来,十三的腿脚是不大轻便了。不说往日最为擅长的骑马练武,就连走起路来也不复年少的飒爽英姿虎虎生风。
    画画的人有精心的构图比例,事物在图画中依照重要性而显现出不同的大小及位置。其实人心也一样啊,终究这些年活得还是太自私了。胤祯轻轻一个皱眉,我都能毫无遗漏地落入眼中。可十三明明受了如此大的伤害,我却视而不见。是刻意忽略吗,还是努力在逃避呢?
    “列车”再次行驶起来,只是这一次没有上次那般飞快。我能清楚看到“窗外”的场景:“自己”初入府时的谨小慎微;每每入宫拜会德妃皇上时的惴惴不安;因多年无所出而受到的非议与流言;因年家鼎盛与皇上盛宠而带来的白眼与嫉恨;府中女眷以及之后宫中妃嫔间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口蜜腹剑……
    若不是以春燕的视角亲身体会一遍她这些年的经历,我又怎能真正理解她口中的疲惫?而令她一路走来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的人,不正是我吗……
    我痛苦地拼命拍打着列车窗户:“放我出去!我不要这样继续下去了,我要向皇上坦白,我要把一切说出来,我要还给春燕本该属于她的自由!”
    没有人应答我,没有人来解救我。胤祯,你在哪里,你来救救我啊。喔,不,我现在是春燕,是如此孤独无依、内心充满对未知恐惧的春燕,是被我无情抛弃出卖的十三的爱人春燕啊。
    在我无数次埋怨命运的不公与捉弄时,却往往都会有人来将我拯救。比如胤祯,比如胤裪,比如胤禟,甚至还有穆景远、王虎、小桃、年羹尧这些萍水相逢的朋友。我从来都不算完全地被抛弃、被伤害,我的身边总是有关心我、陪伴我的人。
    可春燕不一样,她阴差阳错地成为雍正的妃子、她的爱人胤祥最敬爱的兄长名义上的女人,她的人生太难了,明明相爱却不能爱。就连齐妃她们想去毒害她,都没人能在她身边保护她,也没人能保得住她。
    泪水顺着我的脸庞不断地留下,有一些顺着唇边渗进来,真的好咸。这一点味觉稍稍唤醒了我的意识。我感到有人在轻唤我的名字,同时摩挲着我的手掌。
    “列车”终于停了下来,门打开,我迫不及待向外跨出去。睁开眼,我的目光涣散一片,仍旧什么都看不清楚。
    “娘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床边人激动地说到。
    我不为所动,只是转了转眼珠,又睁眼闭眼重复几次,这才渐渐恢复光明,成功地将视线对上焦。看向身边,噢,是她,不是她。
    蕊儿温柔地用湿帕子擦擦我头上密布的汗珠,将水杯递到我唇边。“娘娘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您在梦中抽泣了很久,只怕嗓子此刻已经哑了。”
    我低头啜饮了几口水,随即抬头看向她。“皇贵妃人呢,她可还好?”话一出口我发现自己果然嗓子喑哑不堪,就像和着一把沙。
    蕊儿垂下了递水杯的手,也垂下了眼睑。“皇贵妃娘娘她……于昨晚,薨。”
    我颓丧地将头重重向后靠去,双目茫然地望着床顶帷幔。
    蕊儿看我失神,忙解释道:“据延禧宫的丫鬟说,齐妃走后,娘娘一直伴在皇贵妃娘娘床榻边,和她絮絮说着话。过了很久很久,皇贵妃娘娘睡着了,您也睡着了。没人敢上前打扰,直到嫔妾赶到那里,才发现皇贵妃娘娘已走了。娘娘您直到她临终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嫔妾怎么掰您的手指都掰不开……带您回长春宫后您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一天一夜,梦里哭泣不止,令嫔妾好担心。”
    我艰涩地开口:“派人去通知皇上了吗?”
    蕊儿点头:“昨晚一发现皇贵妃娘娘走了后,嫔妾便立刻派加急文书呈给万岁爷。估摸着皇上皇后明天就能回宫了。”
    “为什么昨天齐妃动手时你没来,那时你在哪儿。”
    “齐妃就是怕我给皇上通风报信,因此早早就将我禁足于储秀宫中。直到听说昨晚您和皇贵妃都昏睡不醒时,她才放我出来前去延禧宫看看情形。”
    泪水再次濡湿我的眼角。“齐妃……好歹毒的心。我一定不会放过她。待皇上回来,我定要为春燕讨一个公道!”
    蕊儿摇摇头,将手覆在我的手上。“这个公道是一定要讨的,只不过不是现在,也不该是以这种直白的方式。还望娘娘冷静。”
    我情绪激动地说:“你什么意思?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逼死春燕,我却无能为力。现在人都不在了,难道我还什么都不做吗?你让我日后见到十三时良心何安?”
    蕊儿叹口气。“娘娘,难道您就没想过,齐妃的确纵来仗着是三阿哥的生母而目中无人,可她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欺压到年妃头上啊。除非是有人借了她这个胆子。娘娘您再想想,她怎么会识破您与年家的关系?这宫里除了您自己、皇上、十三王爷、已故的皇贵妃以及我以外,还有谁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我敛眉看她:“你是说,皇后娘娘?”
    蕊儿神情严肃。“娘娘是聪明剔透的人,自然不难看出。这宫里不管谁有子嗣、不管谁母家鼎盛,还不都是虚的,了不起最高便就是个皇贵妃。真正拿事儿的人只有一位,仅此一位。怎么那么巧,皇上前脚刚离开京城,齐妃她们便大摇大摆闯进延禧宫。剥丝抽茧细细分析,这事着实处处透着蹊跷。”
    怪不得春燕说她很累了,怪不得她宁愿自己放弃生命也不愿再做无畏的抗争,原来她早就看透了。是啊,这宫里谁不是心里明镜似的,若非如此,又怎能一路披荆斩棘地生存下来?
    终归还是我太自负,以为自己凌驾于历史之上,能总览她们所看不到的。可事实证明,那个一叶蔽目夜郎自大的,其实只有我。
    我疲惫地阖上眼。“蕊儿,请为我准备午膳吧。”
    蕊儿看我有进食的欲望,显而喜出望外。“好,我这就去,娘娘稍等片刻。”
    在她快走到门前时,我说:“答应我,要活着,至少在我之前要好好的活着。你监视我也好、利用我也罢,我都不介意了。我只是很怕,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
    蕊儿顿了顿,在她打开门踏出去之前,微不可闻却果断地应了声“好”。
    春燕葬礼那天下起了雪。雪花细细密密铺洒在宫道上,在大殿前,在这紫禁城的每一寸角落。我想她会开心的,有这样干净无瑕的雪花,飘飘扬扬地护送她远去。
    雍正以皇后的最高规格来进行年皇贵妃的一切丧葬仪式。可我觉得很可笑,这些年他将春燕不断晋升,从小小的侧福晋到宠绝后宫的皇贵妃。就连如今,葬礼都比寻常妃嫔来得更加庄重盛大。可那又怎样呢,春燕她永远地逝去了,正如她与胤祥间被挤压得近乎令他们窒息的爱情,也随着春燕的离世被镌刻于胤祥的脑海中,只成为他一人的独有记忆。
    雍正没有多问关于春燕的离世,毕竟太医看过,的的确确她没有任何受伤或中毒的迹象。在任何人看来,年贵妃一息尚存之际撒手人寰都算意料之中的事。
    我冷眼看着大清皇帝与皇后在春燕葬礼后很快便回归了平常的宫廷生活。一个兢兢业业上早朝批奏折没有一天不熬到夜半三更;一个恭恭谨谨统众妃摄后宫没有一刻不做得不偏不倚滴水不漏。
    或许这夫妻两人真的天生是做皇上皇后的料呢。
    春燕生前人缘便不大好,因而她去世丝毫没带给宫人过多的感触。想到这位一生未留下一儿半女、却独占盛宠,高居皇贵妃位、却视权力荣华为粪土的奇女子,在史册上却不过也只是寥寥数句带过罢了,我便心生浓浓悲哀。
    幸而,有一个人的存在,证明着春燕曾经炽烈地存在过、爱过。
    在宫中我们也曾碰到。远远的看着胤祥,我甚至不敢靠近。他四周漫溢的悲伤气息让人不忍多看。其实想想我见到他又能说什么呢,当天在现场却什么都没有做的自己、这样无能又软弱的自己,愧疚感令我见到他便想要落荒而逃。
    可该相遇的总归还是会相遇。只是我没想到我与他之间下一次的面对面谈话竟会是如此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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