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爱无瑕(清穿)

68 卷六十八 香消玉殒空留憾


十一月起,春燕的身子便不大好。许是入了冬耐不得寒气,也可能因她体质本就虚弱。
    我时常煮些补品带去看她,往往在延禧宫一坐就是大半天,甚至会陪她用了晚膳才离开。
    顾蕊曾随我看望过春燕几次,但因两人曾有些过节且素来冷淡,顾蕊总是停留不久便离开了。
    后来她曾私下委婉向我提过是否有必要与春燕稍稍保持些距离。“年妃与娘娘您同为贵妃,原本是水火不相容的,如今却突然如此亲密相厚,难免惹人怀疑。若被人察觉您与年家的关系、继而牵连出多年前的代嫁事件,那可就糟了。”
    我冷笑看她:“你是看原本与我对立的年妃现今与我重修旧好,内心不豫了吧?噢不对,不是你,应该是皇上。他怕我与春燕齐心向年家,令他不好控制了是吗。”
    顾蕊苦涩地摇头:“娘娘如此看嫔妾,嫔妾没什么可说的。可娘娘总是看轻皇上,嫔妾替皇上觉得委屈。”
    我唇角微动。“我亏欠了春燕,我们曾相互怨恨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我照顾病中的她又怎么了?我知道这宫中隔墙有耳、人言可畏,我知道我们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的监视与猜疑中,可那又怎样,难道我们便活该掩埋自己的真心、戴起面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完此生吗?”
    “嫔妾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最近宫中有流言,传闻年贵妃是因为有喜因而导致身子惫懒、稍感不适。”
    我对此嗤之以鼻。“一派胡言!旁人不清楚便罢了,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春燕和我虽说同为贵妃,但都是注定不会有子嗣的女人。”
    蕊儿点头。“嫔妾当然明白。可年妃自入府后虽然一直无所出可恩宠不绝,且年家之前如此鼎盛,年妃又曾那么跋扈,自然引得许多人的不满与忌惮。如今关于其身怀龙裔的传闻甚嚣尘上,虽然心知那是无稽之谈,嫔妾只怕又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我蹙起眉。“不会的,皇上虽是薄情寡恩之人,但对十三却是十足的有情义。凭他对十三的这份亏欠,也定会保春燕安然无事。就算年家败落了又怎样,春燕仍是盛宠优渥的年贵妃,没人敢动她的。”
    蕊儿默了一会儿既而微叹口气。“但愿如此吧。”
    许是为了鼓励久病不愈的春燕,也可能是为了安抚担心焦虑却无法探视的十三,雍正下了道旨,晋年贵妃为年皇贵妃。春燕在后宫中从此只位于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此更是流言四起,宫人哗然。虽然众人皆知年妃从入府到入宫一直深受雍正优待,尽管膝下无子却一路畅通地得以晋升,可那是在以前年家受重用的时候。此一时彼一时,年家倾覆,旁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隐隐期待着年妃理应失势才是,却没想到雍正对其不降反升。一时间,关于其有身孕的传言似乎越发令人信服了。
    就在我止不住担心、琢磨着要不要请求雍正送春燕出宫到颐和园静养一些时日之际,雍正却宣布将与皇后前往天坛祭祀,十三王爷、十七王爷同行随扈。
    我心想这样也好,雍正离开些时日,后宫这些女人们也能消停一阵子了。希望春燕能借此得到真正的静养,不要再被那些闲言闲语所扰。
    这天我如旧前去延禧宫给春燕送滋补的药膳。可刚走到延禧宫门口我就发觉不太对劲:原本熟悉的门卫都换成了新的面孔,也不见春燕宫里的小太监早早在门口迎我。
    按住心下不安,我快步向宫内走去,却被几个侍卫拦住。“襄贵妃娘娘请留步。我们娘娘有吩咐,今日不许任何人来探望。”
    我冷肃着一张脸:“用这样的借口唬人像话吗?若年贵妃有此安排定会提前知会本宫,况且看着你们几人陌生,实在可疑。”
    见我不管不顾地向里冲,侍卫提起手中的长矛相互交叉挡在我的面前。“请娘娘不要难为奴才!”
    跟在我身旁的小桃立刻大喝:“放肆!你们竟敢对襄贵妃娘娘无礼!娘娘可是先帝御旨赐婚给皇上的妃子,是皇上现今除年皇贵妃娘娘外最为宠信的妃子,你们敢对娘娘不敬,就不怕万岁爷祭天归来后开罪你们吗!”
    被小桃的怒喝唬住了,这两名侍卫有片刻的无措,他们垂下手惶恐地看向我:“奴才万万不敢,请娘娘恕罪。”
    趁他们松懈时我立刻绕过他们大步向延禧宫内奔去。身后小桃牵制侍卫的声音也随之渐渐远去……
    迈进延禧宫的正殿,我惊呆了。屋内齐刷刷地跪着一众宫女太监,都是原本春燕身边的人。几名和我较为相熟的大宫女看到我来了,立刻泪眼朦胧地向我投来求助的眼光。
    我抬眼冷冷看向殿中正襟危坐的熹妃。“熹妃妹妹这是想做什么?”
    熹妃倒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缓缓站起身向我行礼:“嫔妾见过襄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我看熹妃没有开诚布公的意思,便转身看向跪着的一位宫女:“皇贵妃娘娘呢,你说!”
    那位宫女无助地看看我、再看看熹妃,却始终咬着嘴唇没敢开口。
    我拂袖向里屋走去。
    熹妃在身后叫住我。“我要是你,现在绝对不会进去。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等候那个必将到来的结果,这才是明智之举!”
    我怒不可遏地回身看她:“熹贵妃!敢情先前我与你那番长谈是白费口舌了?好啊,你想置身度外是吧,我偏让你跟我一起趟这浑水!”
    说着我便狠狠地握住熹妃的手腕,拽着她一同跟我前去春燕的居室。殿中众人看我俩这样公然争执都惊住了,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途中熹妃几次想甩开我的手。“你醒醒好不好,你根本没法阻止。你还没看清楚吗,她们就是趁皇上出去祭天这段空隙才下手的,这根本就是筹谋已久势在必得的事。任凭你怎么挽救都没用的,你明不明白?”
    我恨恨地望向她:“你少在那里把自己撇得干净。我不信这事你提前不知情,我不信你不是共谋。”
    熹妃嘲讽般地笑了。“我知与不知,有区别吗。话说回来,我就是提前知晓了又能怎样,通知你来救场吗,你确定这不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我忍不住冲她大吼:“所以你便选择明哲保身、袖手旁观了是吗!熹妃,你狠辣的作风我算是见识了!”
    熹妃红了眼睛。“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我该凭己之力为了年妃那个曾无数次公然羞辱我、压制过我的女人抗衡她们所有人吗?现今弘历本来就处于劣势,时时处处要敬让着三阿哥。若我此番得罪了齐妃,她不知又会令三阿哥怎样给弘历小鞋穿。若你果真像上次说的那样全心支持弘历,就该设身处地得为我们母子想想,而不是尽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熹妃的话让我怔了几秒。争吵间我们已来到春燕的屋前。我将空着的左手紧握成拳,又深呼吸了两次后,猛然伸手推开紧闭的房门,同时拉着熹妃跟我一起走进了屋内。
    屋外的阳光立刻倾洒进来,无偿地清洗着房间内每一个角落,却只怕无法清洗房中众人的心。
    果然如此,齐妃、懋嫔、宁嫔、裕嫔这些个宫中老人。
    轻轻松开熹妃,我冷笑着对面前几人说道:“本宫年纪在众人里还算小,入宫为妃的时间也是最短的,因而时时刻刻都尊重几位姐姐。可今儿个是什么意思,诸位一趁皇上皇后出宫祭天便来势汹汹地擅闯延禧宫,私自责罚皇贵妃的下人、还换了原先的侍卫。本宫就想问一句:你们想干什么?都反了吗,这次是皇贵妃,那下次是不是要轮到本宫了,啊?”
    听了我的话,其他三位嫔妃都面露尴尬。倒是齐妃扬了扬嘴角,款款向我走来。“襄贵妃妹妹息怒。您怎么能将自己与年妃相比呢?年妃这是咎由自取,我等不过是替天行道——清君侧!”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齐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妃显然毫不意外我的反应。“据传年妃有孕,听延禧宫中的宫女禀报,年妃的确有些日子没有信事了。但我查了近来几个月的敬事房纪录,皇上并不曾召幸过年妃。这表明年妃乃是不洁之身,她身为皇贵妃,胆敢□□后宫,辜负皇恩,简直罪无可恕!”
    我厉声骂道:“你住嘴!本来就是风言风语的传闻,你们竟也相信?只听宫女的片面之词却不传太医来问诊,简直愚昧!况且就算是久无信事又有何怪,皇贵妃娘娘这段日子一直身体虚弱,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实情。你不许再信口雌黄,诬蔑娘娘的清白!”
    齐妃冷笑一声:“我还纳闷呢,贵妃妹妹近来怎么突然与年妃如此交好,现在看来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我们宫里的两位贵妃都有秘密呢……那次在我宫里撞见妹妹,应该也不是偶然吧?”
    “你!”心知她指的是那次我和胤裪在储秀宫会面被她碰到的事。虽然她现在根本就是在故意向我和春燕泼脏水,但碍于众人都在,为防事情越描越黑我却实在不好在此刻开口解释那时的误会。
    齐妃看我气得语塞,满意地笑了。“妹妹还是想想如何自保要紧,就别搀和进来了。年家败了,这年湘儿迟早也是个赐死的结局,再不然也会被打入冷宫。我不过是想皇上之所想,行皇上之欲行罢了。”
    我啐了一口。“少说得自己这样卑鄙的行径师出有名似的。年家就算败了,也没到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地步。年妃该如何处置,自有皇上定夺,还轮不到你个齐妃来自作主张、只手遮天!我劝你现在收手,趁早滚回你自己宫里,这样我还能当做没什么事情发生,不至于闹到皇上那里。”
    齐妃对我的呵斥倒也不恼,她慢慢走近我,伏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毕竟还是姐妹情深嘛,年大小姐。”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滞,指尖也觉得冰凉凉的。尽管如此,依然努力保持面色如常。她知道什么,她从哪里得知的?别慌,冷静……或许她是在诈我呢?
    齐妃看我费力克制的样子,露出嘲讽的不屑。“妹妹别拿皇上来压我。今儿个我敢来这里,敢做这件事,就代表我有万全的把握。况且年妃她自作孽,有天收!这些年敢那么目中无人,就该想到有一天将承受其恶果!谁都不可能永远一直好运的。这句话,我也奉劝给你,襄贵妃妹妹。”
    面色冷清地看着她,我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是吗,那妹妹受教了。不过不好意思,我不喜欢空手而归。今天来,我一定要保年妃。你若是想做什么,随你,用你自以为掌握到的秘密以及不可告人的把柄。”
    说完我就无视她们几人,绕过屏风,几步迈至春燕床边。她看起来很虚弱,但是睁着眼,精神清醒着,想必已经完完全全听到我们刚刚的对话。
    我轻轻、慢慢地将她扶起一些,同时温声问道:“你还好吗,她们对你做了什么。”
    春燕微微地摇了摇头,毫无血色的脸上努力牵出一丝笑容。“她们刚到,你就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很凉。“别担心,有我在,她们谁都不能碰你。”
    齐妃她们随我的脚步跟了进来。“妹妹,我劝你别任性妄为。姐姐真心不想看到你把自己搭进去。”
    我恨声对身后人说道:“你敢,就尽管试试。看先是本宫身陷囹圄,还是你齐妃人头落地!”
    春燕反手覆在我的手上。虽然没多少力气,但依旧传递出她不容忽视的态度。“算了,由她们去吧。反正我这病也不会大好了,如今不过是靠些名贵药材来拖延着性命罢了。”
    我诧异地看她。“怎么这么说!我才不会容许她这奸妃在此祸乱后宫。”
    齐妃冷着脸咳了一声。“襄贵妃注意些自个儿的措辞。年妃是个明白人,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把药端上来。”
    资辈最晚的裕嫔闻言立刻将桌上盛有药碗的盘子端到我们跟前。
    齐妃端起药碗,递给了面色平静的春燕。“年贵妃娘娘,这是嫔妾几人的一点心意。从府中到宫中,多年下来,总归也是有些情分在的。喝了这碗药,湘儿妹妹便再也不必受病痛折磨了。”
    春燕未加迟疑,便抬起清瘦的手准备去接那药碗。在她指尖触到碗壁的一瞬间,我实在忍无可忍,挥手打落了药碗。
    齐妃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与汤药,眸色中闪现而出的一丝狠厉立刻被掩藏于面上的皮笑之后。“无妨,吩咐厨房再去煮一碗。我们不急,定伺候年贵妃娘娘亲自服下。”
    正在我欲二次爆发时,春燕及时拽住我的衣袖。“不必劳烦齐妃姐姐了。本宫这病,用药不用药,都一样是个油尽灯枯。再则,回头御医从药里验出来什么,你们也不好交待。”
    齐妃有些怀疑。“你的意思是……”
    春燕别开脸不再看她。“本宫近来都没什么胃口,自今日起便不再勉强自己进食、服药。相信两三日滴水不沾后,齐妃姐姐很快会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齐妃仍将信将疑:“妹妹可别想着什么旁门左道,到时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春燕笑了。“你多虑了。嫔妃私自出逃是什么罪,本宫还记得。大不了就多派些人看着,本宫拖着一副病躯能跑到哪儿。你们都出去吧,本宫要单独和襄贵妃说说话。”
    齐妃还欲争执,我一个凌厉的目光扫过去,她终于住了口。一旁的懋嫔等人拉了拉她,齐妃便肃着脸转身离开了。
    几人走后,屋内终于回归了平寂。我握起春燕的手:“别怕,我陪你。况且皇上就快回来了,你一定要撑住。”
    春燕侧脸注视着我:“我累了,是时候休息了。”
    我有刹那晃神:“我扰到你了?那你睡一会儿,我就在外间守着。”
    春燕摇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这么多年,我真的很累了。从入雍王府到入宫,从丫鬟到年福晋、直至年贵妃,我已筋疲力尽。以往还有对你的仇恨支撑着我努力活下来,可现如今我似乎连一丁点奔头都没有了。好累好累……快坚持不住了。”
    我握紧她的手。“你不要这么说!十三爷就在归京的路上了,他盼望着见到你,你千万不能自弃!觉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你就想想他,想想你对他有多重要,他不可以失去你啊。”
    “胤祥啊……”春燕呢喃着,目光变得迷离。“这些年,他过得太苦了。我的存在,怕是加剧了他的不易。我常常想啊,若是他从来没遇见我,若是我没有不知身份地与他许定终身,甚至,若是我代嫁时就一了百了地死了,或许他就不用煎熬地走过这些年,他的生活会简单快乐地多。”
    我的眼角湿了。“不,你别这么想。不是因为你,是我,都怪我。因为我你们才耽误了这半生,是我的错……”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发疯般地恨你、想要报复你,让你也尝到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当年你与西洋教士的信件是我遣人偷来的,你身怀六甲时遇到的那个刺客也是我派去的……对不起,湘儿。我害你差点送了命,我害你失去了孩儿,我害你不能再孕……若是人生对错能够衡量,我想我们之间早就一笔勾销了。你曾负于我,但这不是我变得阴险毒辣的理由。我的的确确做了很多错事,我造的孽早已罄竹难书。因此我想,或许这个结局也是好的。就算她们不来逼我,我也难以安然地度过余生。”
    我痛苦地流泪。“不可以,我不能放任你这么做。我们好不容易和解,我在宫里好不容易能有个真心相对的姐妹,求求你,别离开我……要是十三爷知道来龙去脉,他一定会埋怨我没有留住你,他一定会遗恨到老。”
    春燕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很淡然、很超脱。“齐妃今日的气焰你也瞧到了。想必她已经知道你与年家的关系,否则怎么敢如此嚣张地威胁你我。弃卒保车乃是现今最好的选择,有你在,便能为年家那些无辜的人争取活下去的机会。至于胤祥,就跟他说我是自然病故、气数已尽,我不想让他再因我的离去而承受更多的痛苦与仇恨。”
    我已然泣不成声:“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你。当年为了我逃婚后年家不受牵连而牺牲了你的幸福、今日亦为了保全年家而要牺牲你的性命。我和年家人都欠了你太多太多,来生你为主子我为仆,这一世欠下的我定当百倍偿还!”
    春燕用冰凉的手背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们是谁不重要,若有来生,我们不要再过得如此凄惶就够了。嫁给自己想嫁的人,生一个健康可爱的娃娃,像大多民间女子一样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春燕颤抖着声音,温柔地勾勒着这一切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她嘴边始终挂着恬淡的笑容,可眼角却有滴滴点点泪珠落下,顺着她苍白的面庞流下来,滴落在枕头上,将那附近的一片绸布都晕湿了。上面的刺绣小花浸染泪水后颜色加重,细细地蔓延开,我恍惚中看去,仿佛看到我们漫漫长路走来,相互纠葛缠绕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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