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爱无瑕(清穿)

77 卷七十七 天地无声颜色老


我挑了挑烛台上的火星,让烛火更明亮了些。罩上琉璃灯壳,房间内霎时变得流光溢彩。
    看到火光,原本趴在角落里的“百福”和“造化”立刻睁眼站起来,双双摇着尾巴向我走来。我将桌上的花生剥开,向它们投去几颗,没一会儿便被抢食干净。两只狗又抬起头竖着尾巴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无奈地笑笑,只对它们挥了挥手。它们立刻知趣地坐在了一旁,挺着腰杆,直勾勾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没饱,我饿,还想吃!
    在现代时我也曾养过狗,后来考虑到怕耽误我的学业,爸妈就把狗狗送给别人了。那时为此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其实我真挺喜欢狗的,之前对“百福”和“造化”态度不好,也只是讨厌雍正戏弄我的得意模样,而对这两只狗却没什么本质的抵触。
    雍正连日抱病在床,没人再陪“百福”、“造化”玩,也难怪它们见到我这么兴奋。
    遐思间,却听到里屋传来几声克制的咳嗽。我抬眼向帐内张望,没动。
    “百福”与“造化”听闻它们主人的声响,本激动地站起身想要一路奔去,可看到我定在原地,便也停了脚步,耷拉着脑袋走了回来。
    我笑笑。不得了了,连这紫禁城里的狗也都个个成精,学会了察言观色。
    稍时,苏培盛从内室缓缓走来,恭敬地对我揖手:“贵妃娘娘,皇上有请。”
    我点点头,站起来稍加整理仪容,便跟着苏培盛向里走去。“百福”、“造化”要跟着我,我抬手做制止状,它们便立刻停下,只发出“呜呜”不甘的叫声。
    这狗狗很温顺呢,像是雍正□□出的宠物。要是我也能这么听话,这一生想是会轻松许多吧。可是人心又岂会这般简单,并不是恩施几个零食与几次陪伴便能够餍足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雍正的屋内总是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尤其带着丝丝若有若无的金属气息。闻得稍久了,会觉得有点头晕。
    苏培盛将我送至床榻前,自己则躬身退出房间,阖上了房门。
    我福身行礼:“皇上,我来了。”
    雍正的面色发暗,嘴唇干得形成了裂皮。他睁眼望向我,目光倒是炯炯锐利。
    我站起身,走到圆桌旁为他倒了杯水。重回床畔,手臂轻轻肘着他的脖颈,将水递到他唇边。
    雍正就着我的力量将一杯水一饮而尽,他努力地撑着床,坐直了些。
    “你等了很久?”他的声音比往日更显沙哑,仿佛向喉咙里洒下一捧细沙。
    我将水杯放回桌上。“还好。苏公公说你刚服了神丹,要歇息一会儿,我便候着。”
    雍正向我招手,我走近了,以半跪的姿势坐在床下的踏板上。
    “皇上近日可感觉好些了?”
    雍正摇头:“这几日身子格外惫懒无力,没批几个奏折便昏昏欲睡。张道士送来的丹药还是照常服用,但药效却比往日弱了许多。”
    那丹药里面含有金属成分,初期服用时会感觉成效甚大、精神奕奕,可毕竟金属剧毒啊,就算含量微小,但长久下来,定会慢慢导致中毒发作。雍正用药到这个阶段,想是早已回天乏术了。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朕了,有什么事?”
    我笑笑:“怎么,我便那么凉薄,不会纯粹来探望皇上吗?”
    雍正冷哼:“朕还不了解你?这些年你为数不多的主动造访,哪次不是有所求而来?否则的话,你怕是要避之不及。”
    我也不反驳,只是仰面与他对视。“皇上也不是都有求必应的。大多时候不过是我自说空话罢了。”
    雍正叹气:“多少年了,还是会这样顶撞。”
    我默了一会儿,转而步入正题。“听说四阿哥这阵子天天来乾清宫给皇上请安,甚为恭孝。”
    “是啊,前几个月将苗疆事务托付与他主理,也没有让朕失望。这孩子如今越发干练稳重了,很是让朕宽慰。”
    “皇上……莫不是属意于四阿哥了?”
    雍正立即敛眉看我,目光变得狭长而幽深。“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襄贵妃不是向来不涉储位之争吗,怎么突然有兴致插手此事?”
    “皇上太看得起我了。若别有居心,总归必定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我是没有子嗣的人,弘历又是熹皇贵妃的孩子。今天不过是想起来问问罢了,皇上何必如此防备?”
    雍正的眼神里闪过寒色。“朕倒是希望你有孩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一时语塞。“打扰许久,皇上想是要歇息了吧。我择日再来探望。”
    雍正捉住了我的手腕。“说到痛处了?”
    也是奇怪,这人现在明明是个病秧子瘫在床上。可这时候争斗起来,手上的力道却没见减少。
    “痛或不痛,不全在皇上一念之间吗?”
    雍正冷笑一声:“你别以为朕不清楚你心里那些盘算。是不是巴望着攀好弘历这层关系,等他登基后,你便可以出宫去和允禵破镜重圆?朕只不过病一场,你便盼着朕快点死掉,是不是?这么多年,很多事都变了,可你的心,还是一样狠。”
    我转眸直视他的眼睛:“皇上一定要把我想的如此恶毒,我百口莫辩。”
    雍正目光中的寒意更深。“被朕说中了心思?不过就算如此也没关系。朕说过,往后的时光,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彼此折磨。”
    我感到悲哀,为雍正、为自己、为这个时局下牵涉的所有人。我们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包括雍正。而能决定他人命运的雍正,却也没能将这一生过得美满如意。
    “我知道,皇上打算一直将我禁锢在这皇宫里,你移步可到、目光可及的地方。”
    雍正狡黠地一笑。“是。一直一直,长长久久,无论生死。”
    我面色微诧。“这是什么意思?”
    “先皇存有秘密遗旨,朕认为此法甚好,决定仿效。一旦朕崩殂,便有朕的亲信会搬出这道遗旨,命襄贵妃殉葬,一同与朕迁入皇陵。”
    我难掩失色。“殉葬恶习太过残酷暴虐,先帝早期便明令禁止八旗随葬之传统。皇上如今的盘算,岂不是有违先皇之命?”
    雍正对我无措的反应看起来很满意。“哟,原来这么怕死,留着这条命给谁呢?你不会真的傻傻地认为允禵等着跟你团圆吧?朕多次召你侍寝,他定有所闻。试问这天下有哪个男儿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子不再忠贞?”
    我咬着下唇。“皇上做出如此无道之举,就不怕天下人非议?”
    雍正冷嗤道:“若是对世人的评价都要畏首畏尾,朕还算哪门子皇帝?况且殉葬从□□、太宗至世祖时期都十分盛行,朕的这道旨意也不过是‘循本’罢了,并非完全说不通。”
    我面若寒霜。“不过便是一死,有什么可怕的。这条命皇上要拿,早就可以拿去,多留的这些年也不过是延迟些性命。该还的,总归是要还,我不喜欢亏欠。”
    雍正唇边勾起讽刺的弧度:“是吗,那么亏欠年家、春燕还有胤祥的,你要如何偿还,用死亡吗?可是那对故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很多孽债,是凭借死亡也抵消不了的。年湘儿,你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地悔过。”
    “如皇上所说,我纵是这般罪孽深重,恐怕是要下地狱的。那又何必特意让我与你葬在一起?这不白白玷辱了你的一方净土。”
    说到这里,雍正的表情竟有些凝重。“罪孽,不止你一人要背负。朕对曾做过的事问心无愧,也不会后悔。但若真有因果轮回、罗刹狱门这种事,朕亦无惧相赴。”
    我怔怔地看他。雍正的这句“无惧相赴”令我震动。他这一生褒贬不一、争议纷纷,可他真正活到了坦荡、无畏和尽其所能。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具备他这般的魄力和胆识。
    作为一代君王,在大是大非上雍正无愧于臣民、无愧于祖先和后世,称得起这“一代圣主”的贤名。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次的密谈不欢而散。没过几天雍正病危,急召几位亲王与重臣入内受命,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出传位诏书,正式宣旨传位于皇四子宝亲王弘历。
    跪伏在地面上,听着周遭隐约的啜泣声,我皱起了眉头。感觉还是不久前曾这样送康熙驾鹤西去,可一晃十三年后,相似的情景竟再次经历。只不过这次是雍正的后宫。
    熹贵妃从内殿推门出来,发出“吱呀”一声。妃嫔格格们闻声抬头看去,皆是以殷切期盼的目光。
    熹贵妃面色凝重,她疾步走向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伏地的众人,久久没有言语。
    自皇后逝世以来,后宫便由熹贵妃接管,这些年她行事便老练果决了很多。加上现在雍正已传位于弘历,众人待熹贵妃已俨然是一副对准皇太后的态度。
    “皇贵妃娘娘?您怎么了?”年纪最轻的谦嫔试探着问道。
    熹贵妃这才回过神,目光微转,终而投向我。“皇上有命,召见襄贵妃。”
    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垂首领命,接着站了起来。周围发出小声的讨论,我不顾旁人眼光,亦步亦趋地跟着熹贵妃走进内殿。
    路过蕊儿的时候,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裙裾。我低头看她,报以她沉定的目光。
    雍正的气色比前几日越发不佳。望着他那蜡黄微皱的脸,我想到了秋风里从树上被吹落的枯叶,飘飘荡荡、起起伏伏地在空中挣扎般地飞舞,然而还是渐渐坠落到地面,与泥土一起终将化为虚无。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他的气数尽了——雍正的,这整个雍正王朝的。
    雍正向我伸出右手,我没有动。熹皇贵妃瞥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
    “湘儿……”雍正从他干涩的喉咙里咕哝出这模糊的一声呼唤。
    我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雍正不死心地将手悬在半空中,目光殷切地望着我。那里面有不甘、有压抑,更多的像是痛苦。
    “很痛苦是不是?在自己撒手人寰之际,身边竟没有一个至亲至爱之人陪伴。人生最凄凉之事恐怕莫过于此了。可是皇上,先帝与皇太后驾崩时,胤祯却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而至于胤祯,他离开人世时,恐怕我早就赴了黄泉,不知谁人将送他那一程。”
    听了我的话,雍正气极。他用右手指着我,颤抖着说:“你到这个关头……咳咳……想的还是……咳……他……”
    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我尽力维持无动于衷的姿态,继续把话说完。
    “皇上那么嫉恨胤祯,反反复复说的不就是因为命运、因你的皇阿玛与额娘还有我待你俩不公吗?那命运又何尝待我与胤祯公允了?皇上口口声声说着公平,那好,既然我送不了胤祯,便也不会装作依依不舍的样子送你走。皇上,前半生是我负了你。后半生,我们却生生变作了仇人。若有来生来世,愿永远不复相见。”
    雍正的眼中盛满惊怒与凄凉,他还想说话,可却已不能。激动的情绪让他面如酱色,一时间呼吸局促。最终他的手,无力地从空中摔在了床沿边上,发出“通”的一声闷响。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不愿再看他。皇贵妃从头到尾没有对我出声训斥,也没有阻止我擅离御前。在我推开大殿门的一瞬间,我听见屋内齐刷刷跪倒的声音。
    接着是皇贵妃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叫:“皇上……驾崩了……”
    屋外众妃与宫人本是面露疑惑地看着推门而出的我,在听到皇贵妃这一声通报后,立刻露出各种或悲恸、或意外、或漠然的表情,瞬间的迟滞后便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哭成一片。
    我感到眼前这众生相开始渐渐模糊,而自己的身体,也在不断地下降,下降。降落在我的梦中城,返回到我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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