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盖世英雄

第39章


他这脑子啊,乱了。”
   “??怪不得这一冬天,都没怎么看见您。”
   “不敢走啊,怕他自己瞎跑,忘了怎么回来。后来和儿子他们商量,顺义那边有专门的养老中心,住的都是这种情况的老头老太太,有专门护工照顾,比我自己盯着他安全。所以我打算把这房子卖了,卖的钱自己留点儿,够住养老院就行。”
   我呆呆的看着孙大妈,不久之前,还虎虎生风旋转跳跃的她,这一刻,看起来有些像个老人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杨大爷走进了客厅。从外表看,他还是很精神,腿脚也稳健,脸上笑咪咪的看着我。
   “来啦?”杨大爷中气十足的向我打招呼。
   “来了。杨大爷,您快坐。”
   杨大爷挨着孙大妈坐下来,“择菜哪?我帮你啊。”
   “不用你帮,一会儿等着吃吧。”
   我偷偷靠近孙大妈,“我看我大爷不像是有多严重啊?”
   孙大妈摇摇头,“刚查出来的时候,是轻度老年痴呆。大夫说了,得了这个病,早晚得转成中晚期。那时候给了我们一套题,让他每周做一次,就是看大脑退化到什么程度。这题里啊,有一项,是写自己名字。什么时候名字都写不出来了,就是到中晚期了。我一直盯着他写名字,之前能写出来,最近不行了。”
   孙大妈看向杨大爷,“老杨啊,你今天写名字了吗?”
   “写名字?”杨大爷一愣。“写什么名字?”
   “跟前儿有笔有纸,你就当练字儿了,写一写。”
   杨大爷看看桌上的纸笔,又看看我,“今儿个难得有贵客到,我露一手。我这字儿,正经的颜体呢。”
   杨大爷拿起铅笔,在广告传单的背面写起字,手微微有些抖,但起笔落笔都很潇洒。
   过一会儿,纸上写了几行漂亮的大字。但并不是杨大爷自己的名字。
   纸上写的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在。”
   字漂亮极了。
   “黄山谷,《茶词》。怎么样兄弟?你哥我字儿不露怯吧。”杨大爷说。
   我和杨大爷的辈分已经乱了,我只好拼命点头,“您写的真好。”
   “你落个款啊?叫什么名字,写上啊。”孙大妈说。
   杨大爷再次提笔,可是笔尖垂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杨大爷的眼神从困惑到涣散,最后把笔扔了下来。
   房间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杨大爷靠在沙发上,呆呆的看向窗外,“这天儿,是憋着场雨呢呀。”
   孙大妈接着低头择菜,“以前的事儿,记的倍儿清楚,看过的书,去过的地儿,我俩刚结婚的那些事儿,张口就来。可你问他昨天晚上吃的什么,今天礼拜几,都不知道了。有时候把我当媳妇儿,有时候把我当妈,有时候我还得是他那嫁到通州的妹妹,扯着嗓子轰我走,让我没事儿别老回娘家。隔三差五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老把自己当政治局常委,以为我是他秘书呢。”
   我看着闷头择菜的孙大妈,再看看沙发上呆坐着的杨大爷,心里特别难过。
   “孙大妈,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啊?”我没过脑子,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孙大妈一愣,抬头看着我,“你年轻轻的,瞎感慨什么呢呀?”
   “去年,我想追郑有恩之前,您把我叫家里来,陪我聊了聊天,那时候,您和杨大爷让我特别羡慕,所以我下狠心得把这姑娘追到手。可现在,人我追上了,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配不上她,要什么没什么,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给不了她。我也想努力,可是什么路都没有,都开不了头。我知道自己特窝囊,但再怎么瞎折腾,也没用,哪怕一路拼到您这个岁数,按说该享福了,可一个槛接一个槛的,还在前面等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痛快的说出来了,虽然听众是和我无亲无故的孙大妈,但我却有种和爹妈交心的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我想认命了。”
   我低下了头。
   房间里一阵安静,时间像是静止不动了。
   突然,孙大妈抄起手里的韭菜,劈头盖脸的打向了我。韭菜叶裹着浓浓的味道,在我头上脸上飞舞翻转。
   “孙!孙大妈!你干嘛啊!”我慌乱的躲避着韭菜的袭击。
   旁边杨大爷开始嗷嗷叫好,“打!往死里打!让他再偷看人姑娘洗澡!”
   不知道他又穿越到了那个时代。
   “屁大点儿个小崽子,还跟我聊起人生坎坷了?你刚活的哪儿到哪儿啊?买坟头的首付攒够了吗?刚我看你菜市场那儿,和人打牌打的五迷三道儿的,就知道你小子最近犯糊涂了。”
   我伸手拦住孙大妈,“有,有话好好说,您别打我了。”
   孙大妈放下韭菜,目光炯炯的瞪着我。
   “我跟你唠唠磕,你当我跟你诉苦哪?你真是小瞧你阿姨我了。我孙彩霞,活这一辈子,就是折腾过来的。刚出生就赶上文革,没学上,大字不识一个。但我人勤快,八岁就能给全家做饭,弟弟妹妹全归我管。外面乱成一锅粥,回我们家桌上永远有菜有饭。工作以后,争当三八红旗手,码货清货有比赛,我大冬天的在仓库里一宿一宿的练,手上长了冻疮,戴上手套接着干,血冻在手套里头,摘都摘不下来。认识你杨大爷以后想结婚,他们家是清高人家,嫌我没文化,我从小学语文一年级,背到唐诗宋词三百首,就是不想让你大爷为难。结了婚以后,我们单位的领导爱给已婚妇女穿小鞋,把我逼急了,我带着一群姐们儿抄起板砖,把丫车砸了。后来生了小孩儿,闺女八岁得了肝炎,治不好以后且得受罪呢。北京医院跑遍了,人家说上海有个老大夫能治,一个月三次我带着她去上海。买两张硬座票,全让她躺着睡,我平躺在硬座地下的地板上。有一次睡醒到站,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孩子的鞋给偷了,我就背着我闺女一路出了火车站,早上七八点,没商场开门,我就背着她在医院门口等着,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我闺女趴我耳边儿说,妈,以后我一定对你好。八岁的孩子,她懂什么啊,可我当时真是想嗷嗷的哭。俩孩子我都给养大了,身上一点儿毛病没有。上高中为了让他们有好学校,我砸锅卖铁换房子,搬到了咱们小区。儿子长大了处对象,女方嫌我们家穷,要聘礼要婚房,我工作辞了,承包了个小卖部,为了省几块钱的差价,天不亮就往新发地跑。非典的时候扎药店里抢板蓝根,全小区的板蓝根都跟我买的。我姑娘小子都风风光光的娶了,嫁了。我俩也退了休,开始带孙子。儿媳妇说不能老给我们看,要送双语幼儿园,我五十多岁人,开始学迪士尼英语,就为了让小孙子能多在我们俩身边留一阵儿。你说我这一辈子,有过踏实日子么?我要是不折腾,委委屈屈的活着,吃饭怕噎,走路怕跌,我能活到今天么?”
   我被孙大妈这一长串人生履历给吓着了,蜷缩在沙发上发抖。这一刻,孙大妈又重新变回了当初那个在小花园里欺负我的女侠。
   “所以我觉得,您晚年应该享福,这才值得啊??”
   “什么叫值得?你跟老天爷讲道理,人凭什么搭理你啊!老话说的好,四条腿趴着的,是畜生。两条腿走路的才是人。你有胳膊有腿的站着,你得往前走啊。路宽路窄那是命,但你死赖着不挪窝,爹妈把你生下来,图什么?不就是让你开眼见世面么?你一路闯过来,福祸都担过,再回头看,好坏都值得。你杨大爷这个病,三年前就诊断出来了,大夫说也可以直接住院,省的我跟着劳心费神,我不干。我们好好的有个家呢,一辈子的福是享,一天的福也不能落下。我趁着他还明白,再好好伺候伺候他,趁着我还没病,我抓紧时间锻炼。所以我天天下楼跳舞,不光跳,我还得跟你柳大妈争个输赢。哪怕我明儿个就得陪你大爷搬到临终关怀养老院了,我今儿还活着呢,活着我就跳,我该干嘛干嘛。能包饺子,就不下挂面。人活着没退路,死都不是退路,死是哪儿说哪儿了完蛋操。但你今天还活着,日子就得这么过!能听进去么!”
   我愣愣的看着孙大妈,脑仁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清醒了。
   孙大妈歇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菜,开始帮我摘我脑袋上残留的韭菜叶。
   “我话说的重了点儿,是为你好。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蹦达呢,你就想认命了?我得替你爹妈把你骂醒喽。你和小柳那姑娘,想奔着一辈子去,就得一起折腾。你觉得我现在挺惨的,那是你不懂人事儿呢。你看你杨大爷纸上写的字。我陪他去医院,一帮老头病友,都做题,写名字,有的什么都写不出,有的画竖杠,有个老头儿,让他写十次名字,他十次写的都是“坎坷”两个字。可你看你杨大爷写的什么?他写的是‘快活自在’。”
   我转头看向杨大爷,杨大爷被孙大妈一指,也愣愣的看向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看了一会儿,杨大爷又拿起了笔。
   “对,再试试,试试写自己名字。”孙大妈说。
   杨大爷盯着纸犹豫了很久,然后行云流水的写下了“孙彩霞”三个字。
   “那是我名字!写你自己的!”
   杨大爷拿着纸向我凑过来,指着孙大妈的名字对我说,“这是我媳妇儿。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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