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紫万红,云蒸霞蔚。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孙大妈笑着看着杨大爷,杨大爷看着纸上的字,哧哧笑着。
“俩人在一块儿处到老,回头看这夫妻一世,没什么物件儿是值钱的,值钱的是他过的好,他愿意记得你。你大爷现在老年痴呆了,脑子乱是乱了,可以前的好事儿都记得,这就不可惜。你青年痴呆才惨呢,等你老了,心里清楚的明镜儿似的,有什么用?有什么事儿值得你掏出来一遍遍琢磨呢?”
孙大妈的话,和她的一顿韭菜鞭打,把我心里一块儿一直不愿意碰的地方,叫醒了。
四条腿趴着的是畜生,两条腿站着的是人。这话没错。从小到大,我一直趴着,随波逐流,什么路不费工夫,我就漂着走。追郑有恩,是我人生里第一次主动去争取的事儿,可争取到以后,我又趴下了。
我看着孙大妈,“那您说,我现在开始努力,还来的及么?”
孙大妈刚要开口,一旁,杨大爷把我拽过去了,他握住我的手,“让我来劝。恩来啊,你记不记得,以前别人问你怎么看法国大革命,你回答的很好,你说的是,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我点点头,“嗯。明白了。我努力还来得及。”
但转念一想,恩来?我看着杨大爷,”我,我是周恩来?”
杨大爷点点头,“啊。”
“那,那您是谁啊?”
杨大爷眼睛缓缓瞪圆,深吸一口气,脸色“腾”的红了,以迅雷之速,扇了我一个嘴巴。
“我他妈是你爸爸!”
在被孙大妈和杨大爷联手打过之后,我回家想了很多。
既然未来还有好多个明天,既然离住进临终关怀养老院还有很长的距离,那我现在正式成为两条腿走路的人类,就还来得及。
有恩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想要站起来的理由,其实根本和她无关。
在我清醒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有恩像往常一样约会,在酒店像往常一样值班。我开始明白,真正想做出改变的时候,并不存在洗心革面,天地焕然一新的过程,在纸上写多少励志鸡汤也没用。我只是视线变得清晰了,能清楚的看到脚下的每一道坎,和最近的路灯。
生活里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除了王牛郎为莫莉出头,和客人打了一架。
有一天莫莉从客人房间里出来,刚走到门口,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客人穿着浴袍追了出来,拽着莫莉的头发就开始骂,非说莫莉偷了他的表。大堂里人来人往,男客人把莫莉的包翻了个个儿,东西撒了一地,也没看到他说的那块儿十几万的表。
客人骂骂咧咧的不松手,前厅经理过来劝也没用。莫莉涨红着脸,眼影哭花成一片,词不达意的用中文说,“我不是偷,不偷。我,不坏的。”
男客人不依不饶,恨不得当场要把莫莉扒光了搜身。一旁站着的王牛郎,突然冲了上来,拎着男客人的浴袍领子,把他往出拽。客人又踢又打,嚷嚷着要投诉,王牛郎说,“那让警察来,先办你嫖娼的案子,再看看东西在不在姑娘身上。”
男客人显然有些忌讳。站在门口和王牛郎纠缠。那天的大堂经理是鲶鱼精,我一直心惊胆颤,怕王牛郎会被鲶鱼精法办。但有些出乎意料,鲶鱼精先是走到莫莉身边,帮她把假貂皮披上了,然后走到王牛郎身边说,“要打到五十米外打,不要在我酒店门口。我不想让别的客人看笑话。”
后来那男客人骂骂咧咧的自己上楼了。王牛郎帮莫莉叫了辆出租车,车门关上前,王牛郎低头和莫莉说,“回去吃点儿甜的,就把这事儿忘了吧。”
第二天前台在帮这个男客人结完帐后,和我们说,那表好好的戴在他手上。
过了不久,莫莉就回国了。离开前,她向王牛郎告别,说她们外籍应召小姐也有经纪人,她惹的客人这么不开心,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所以经纪人就不愿意再租房养着她。莫莉还是笑眯眯的,说留在这里挺好的,北京晚上很漂亮,吃的也好。但回保加利亚也行,她住在保加利亚首都,一个叫索菲亚的地方,阳光好,人少。就是穷,好多酒店都雇不起门童。
莫莉临走前,送给王牛郎一个特别精致的小徽章,说是她们城市的标志。“等我们有钱了,你,来玩。”莫莉临走的时候说。
莫莉走了以后,王牛郎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殷勤的伺候着富婆。但有一天,在休息室,我看见王牛郎在偷偷的吃糖包里的砂糖。
我开始笑话他,问他这是干嘛呢。王牛郎一脚把我踹开,“我他妈心里苦,吃点儿甜的不行啊?”
我指着王牛郎工服上别着的徽章,“你就是喜欢人家。”
王牛郎看一眼莫莉送他的徽章,“你懂个屁。”
徽章上印着一行小字,我问王牛郎“这写的什么啊?”
“不认识。”
“不认识你倒是查查啊。”我动手在网上搜,发现这是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的宣传口号。
这口号是:长大,但不变老。
我告诉了王牛郎以后,王牛郎没说话。我也没再说话。
我知道王牛郎一定想起了莫莉,莫莉一笑起来,那两颗甜甜的兔牙。
我想起了孙大妈,和孙大妈说过的话。长大,但不变老,她也做到了。
而我之前却一直是,变老了,但还没长大。
19
我们酒店每半年,都有一个总经理对话日。全酒店所有员工都可以参加,员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在会上直接和管理层沟通。这个对话日有个做作的英文名称,叫“we are listening”。看起来仿佛很体贴底层员工,但我们酒店高层都是老外,中文说的一个比一个烂。所以每个总经理对话日,都是我们这群门童保洁后厨全都躲在后面,没精打采的耗时间,看前排那些小经理叽里呱啦的说英语,猴儿似的在高层面前表演。聊的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懂。老外搞起形式主义来,也挺没想象力的。
一进入三月,就到了我们上半年的总经理对话日。之前的几次对话日里,我都是坐在最后一排张着嘴发呆。但这一次,我有备而来。
几个小经理七嘴八舌的陪总经理聊完后,总经理的助理用中文问我们,“各位还有想要沟通的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这次的‘we are listening’活动就结束了,谢谢你们的到场与支持。”
后排的底层员工慢悠悠的站起来,准备离开。
这时,我举起了手,“那个,I have one question want talk 。”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前排的经理齐唰唰的回头看着我,我身边,王牛郎拽了我一把,“你丫干嘛呢?”
我没理王牛郎,径直站起来,看着主席台上头发花白,身材圆胖的美国总经理。
“Ok. I"m listening.”总经理向我点点头。
我深呼吸一口气,把前几天练了不下百遍的英文句子,努力不出差错的说了出来。
“我,我是前厅礼宾部的门童。最近一段时间,我做了调查,全北京的酒店,都已经不施行门童店外站岗了,除了我们。对我们门童来说,冬夏两个季节的店外站岗,对身体都是很大的考验,冻感冒后带病上岗,也容易传染给客人。所以,我想得到一个管理层坚持这么做的理由。”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鲶鱼精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总经理突然问我。
“Philep,Philep Zhang。”
“好,谢谢你,Philep。”总经理点了点头,然后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长串英文,边说边冲我笑。
我紧张的看向王牛郎,“他,他说什么呢?”
“我他妈哪儿听的懂。我连你刚刚哔哔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精典从旁边凑过来,帮我翻译,“老头儿说他会和管理层开会讨论,谢谢你提出了这个意见。”
几天后,意见反馈回来了。每天入住及退房高峰期,需要门童在门外引导,其余时候,都可以站在大门里值岗了。
王爷和陈精典嚷嚷着要给我送块儿匾,我自己也很惊讶,没想到当时的试着努力,真的有了效果。只是查了字典,背了单词,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就可以彻底脱离冬天冻成冰棍儿,夏天晒成人干儿的生活。
所有门童都欢天喜地的,但鲶鱼精很不高兴。他的脸耷拉了几天,一看就是在心里憋着坏。
果然,没过两天,我们几个门童正在休息室里歇着,等着一会儿上岗,鲶鱼精走了进来。
“开个小会,工作流程上,我做了一些新调整。”
我们没精打采的站起来,看向他。
“管理层下发了通知,”鲶鱼精看了我一眼,“要取消门外站岗,你们应该都挺高兴的。但是,这个通知,有一个前提,是客流高峰期除外。什么是客流高峰期?”
“就中午入住退房那会儿呗。”王爷慢悠悠的说。
鲶鱼精冷笑了一声,“哼,你们这种人,最擅长简化问题。我观察了几天,严格来说,每天早上7点至9点,中午的11点到下午2点,傍晚的5点到7点,都是客流高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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