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13章


  徐阶看向张居正:“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急忙回答:“纵然老师没有幕后指使,可高拱会多想。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言官们如果真的闹得太不像话,对内阁和您的声誉也有影响啊。”
  徐阶考虑了一会儿,去找高拱商议。高拱被言官们攻击得心烦意乱,只好同意徐阶的意见,将胡应嘉调到福建建宁担任推官(司法部官员)。张居正看得很清楚,徐阶终于用言官的力量让高拱屈服,这是巧妙的政治手腕。高拱大概也清楚,只是他当时已泥菩萨过江,唯有屈服。
  可让徐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胡应嘉去福建建宁的圣旨才下,欧阳一敬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再度冲出,又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应该去职”。
  高拱气得死去活来,亲自出面和欧阳一敬辩论。欧阳一敬是弹劾别人的高手,嘴皮子和笔杆子同样厉害。高拱被批得体无完肤,热血涌到头上,险些脑出血。一气之下,他居然上疏辞职。朱载垕挽留他说:“你的人品我知道,不要仅仅因为人言就求退。”
  大学士和言官答辩,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当然由首辅徐阶来判,徐阶的办法很不高明:一面抚慰高拱;一面斥责欧阳一敬。欧阳一敬奇迹般地闭嘴了。高拱当即断定,这是徐阶在搞鬼,徐阶这孙子和欧阳一敬在演戏,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
  他逼宫徐阶,这群言官肆无忌惮地攻击大学士,按传统应受廷杖!
  这的确是传统,朱厚熜在位时,言官只要对大学士吐口水,惩罚必然是廷杖。于是在朱厚熜时代,先听到言官们叽里呱啦,接着就能听到言官们哎哟哎哟。但这传统是糟粕,不能继承。可如果不继承这一传统,高拱又绝不会善罢甘休。
  徐阶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犹豫的旋涡。张居正建议:“言官们的嘴的确太碎,不集体惩处,也应杀鸡儆猴。”
  徐阶有点恼火地问:“谁是鸡?”
  张居正回答:“欧阳一敬是言官里的标杆,可当鸡。”
  徐阶沉思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对张居正说:“言官虽位卑但言不轻,他们是君王的耳目、臣子的警示牌,他们的职责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因为说话而受到惩处,那我不是在堵塞言路吗?”
  张居正也沉思,慢慢开口道:“学生对老师的话持保留意见。言官系统固然有优点,但也有缺点,大惊小怪,吠影吠声,常图虚名而危言耸听。而且……”
  他看了眼徐阶,发现徐阶的脸色正在变化,但他还是决定说完:“而且,他们很容易被人利用,干扰政事的推行。”
  徐阶吃了一惊,想不到张居正对言官如此厌恶,更想不到张居正看到了此次事件的背后。然而这名最得意学生的话,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听得越来越不顺耳。他站起来,下定了决心说:“我不能因为一个高拱而得罪全体言官。况且,”徐阶说,“我觉得冷淡处理,这件事就完了。”
  没完!高拱得知徐阶放过言官后,像炮仗似的爆起来。他叫嚣道:“你徐阶有言官,我老高也不是光杆司令!”
  高拱被迫离去
  高拱在政府这么多年,当然不是光杆司令,当然有自己的言官,他的言官头马是御史齐康。齐康得了高拱的命令,昂首挺胸,像要赴死一样,对欧阳一敬发起进攻。
  欧阳一敬每年都打雁,当然不可能被齐康这只小麻雀啄了眼。齐康的奏章才上一天,欧阳一敬马上回敬,弹劾齐康结党,是高党。齐康调动人手,围攻欧阳一敬。遗憾的是,他的人手太少,欧阳一敬振臂一呼,大批北京言官都站出来,向齐康进攻。齐康本来要围歼欧阳一敬,想不到却被反包围。
  事态已成燎原,张居正心急火燎。他痛心疾首,刚刚组建起的内阁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新的政治曙光还未照临人间,就被乌云遮蔽,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最不愿看到的事。他特别希望皇上朱载垕能站出来平息这场战争,可朱载垕自登基后就万事不理,龟缩在后宫和美女共享良辰美景。
  张居正前思后想,高度的责任感让他不能作壁上观。他去找高拱,劝他放下已弹尽粮绝的阵地。高拱自和徐阶开战以来,至少老了一千岁,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两眼无神,唉声叹气。他对张居正说知心话:“我想不到徐老头的势力如此庞大,想不到他如此奸诈,我老高恐怕要不久于人世。”
  张居正笑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因为你好胜心太重,所以把成败看得重,于是把这件事本身看得太重。徐老师当初引你入阁,是看重你的才华,只要你现在向他示好——当然,你肯定干不了这种事——只要你不再发动进攻,这件事就算完了。”
  高拱瞪起空洞的双眼,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有亮光射出,随即又消失。他又唉声叹气,突然就像疯驴一样咆哮起来:“徐阶,我老高和你不共戴天!”
  这是赌徒失败后装门面的话,张居正明白,高拱已经投降。他急忙去找徐阶,把高拱的意思传达给徐阶。徐阶很满意,他终于教训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山西佬,于是说:“我早说了,只要大家安静点,这件事就算完了。”
  没完!就当徐阶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胜利时,出乎他的意料,南京的言官群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打高拱的擂台。明帝国有两个首都,北京和南京,南京只是北京的复制,所以政治中心永远在北京,北京有什么事,南京方面也会积极响应。由于两地相隔很远,所以北京方面发生的事要结束了,南京方面的热度才起来。徐阶只是保证了北京言官们不再闹事,忽略了还有南京言官。
  前面讲过,京察是由北京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持,非吏部的言官们如果对京察结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拾遗”。南京方面的言官抓住这个规定,开始攻击:杨博和高拱勾结,打压异己,此次京察不具权威。杨博只是个引子,南京言官们真正要攻击的是高拱,因为他们注意到,皇上对高拱一味地徇私。高拱再次被推上前台,接受狠毒的批斗洗礼。
  徐阶始料不及,高拱怒发冲冠。按张居正的意见,两人此时应该联手,共同对付南京的言官群。可是,高拱的脾性做不到这点,他没有这个肚量。他不但没有这个肚量,反而决定和徐阶来个鱼死网破,即使不能抱着徐阶死,也要在死之前把徐阶搞臭。
  有一天,内阁大学士们在聚餐(会食),大家还未动筷,高拱突然就向徐阶发难道:“老高我最近常常吃不香、睡不好,侥幸睡着,却是噩梦连连,搞得我现在睡觉要怀抱宝剑。有一天晚上我按剑而起,回想皇上登基以来这几个月间您的所作所为,真要气炸了肺。先帝在时,您搜肠刮肚写下无数文学作品(青词),坚定无畏地邀宠献媚;先帝一走,您就翻脸无情,拟定《遗诏》废了斋醮。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不都是您手舞足蹈支持的吗?”
  徐阶微笑,不说话。
  高拱又狠狠地说:“现在,您又广结言路,非要驱逐当今圣上的老师我,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徐阶缓缓地收起笑容,沉吟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你这样讲话,真是不好。你说我广结言路,可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人一张嘴,哪能那么好操纵?有言官攻击你,你就说是我指使,那我请问,齐康攻击欧阳一敬,谁指使的齐康?”
  高拱被徐阶这段话噎得张大了嘴巴,好像是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西红柿。
  徐阶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大学士,再看回高拱:“高公啊,遗诏的事,当初我问你如何,你也是默认好的。况且,这份遗诏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声誉,身为臣子,为主子正名是分内之事。你谈到我曾经写青词谄媚先帝,这确实是我有错,那么你呢?”
  高拱心虚地大声道:“我怎么了?”
  徐阶冷笑:“你在礼部时,先帝有一天曾拿着封密函问我:‘高拱上疏,希望为斋醮事宜效劳,你觉得如何?’这封信函很贵重,所以我珍藏至今,如果大家有兴趣,明天我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
  高拱立即如落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李春芳急忙打圆场:“菜都凉了。”
  谁还有心情吃饭,最没有心情的就是高拱。他起身,拂袖而去。
  张居正追出去,许久才回。徐阶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张居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以为徐老师会问他问题,想不到,徐阶什么都没问。
  一天后,高拱上疏请辞。朱载垕劝慰一番,不予批准。
  南京的言官们并未因为高拱请辞而停止攻击,反而变本加厉。高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上疏请辞。朱载垕不同意,高拱就撒娇一样地两天一道上疏请辞。他在最后一道上疏中说:“自己已病重,如果再工作下去,非殉职不可。”
  朱载垕大惊,问身边的人:“高先生真的病重吗?”
  身边的人刚和徐阶见过面,说:“的确很重。”
  朱载垕可惜地说:“那就让他回家养病吧,唉。”
  1567年五月二十三,高拱终于得到朱载垕的辞职批准,他流下复杂的泪水,叩谢皇恩。几天后,高拱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高拱离开前,张居正先去找徐阶,请徐阶挽留高拱。
  徐阶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北京言官我摆平了,可让高拱离开的是南京言官,我也没有办法啊。”
  张居正已经搞不清徐老师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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