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14章


他去见高拱,为高拱送行,这是他第一次为高拱送行,但不是最后一次。
  高拱如同正卷铺盖回老家的落第举子,面容憔悴,床边真就放着一把宝剑,看来他说自己总做噩梦,非抱宝剑才能睡着是真的。张居正安慰他,可无论多么贴心的话都融化不了高拱心中的仇恨,更抚慰不了高拱的伤心。
  “人啊!”高拱走出北京城,回首,用力地说道,“就要狠!”
  他看了看张居正,皱起眉头:“徐阶这老东西,是笑面虎,你要小心。”
  这是带有极端感情色彩的评价,张居正不予评判。但在徐阶和高拱的政治斗争中,他的确渐渐对徐阶产生了不满,就如当年他对严嵩的态度转变一样。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忠诚到底的粉丝,和偶像接触的时间越长,崇拜的程度就越小。
  高拱被言官们的吐沫喷走后,言官们意犹未尽,把矛头又对准了高拱的战友郭朴。张居正找徐阶,为郭朴说情。
  如果用中国传统道德的标准来评价郭朴,郭朴算是优等生,其为人宽厚正直,处事公正,是我们在关于传统美德的古典书籍中常常见到的那种长者。
  就凭这点,张居正就有一万个理由向徐阶求情。徐阶不禁恼火,训斥弟子道:“我早说过,言官们有嘴,我没有权力堵人家的嘴啊。”
  张居正对徐阶的回答不满意,他始终认为此时的言官还在受徐阶控制,因为言官们不攻击别的大学士却攻击郭朴,根本原因是郭朴和高拱亲近,而对徐阶态度冷淡。
  言官们攻击郭朴比攻击高拱有难度。高拱性格外露,桀骜不驯,缺点一抓一堆;郭朴没有缺点,所以言官们开始的攻击很不顺。他们说郭朴没有做辅臣的素质,朱载垕驳回;他们又说郭朴不配合首辅徐阶的工作,影响内阁团结,朱载垕又驳回。
  言官们转变思路,既然攻击现在的郭朴不成,那就穿越回从前,他们不相信,郭朴真是个完人。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发现郭朴丧父时没有回家守孝,又发现郭朴的老母年老多病,他不回家尽孝,却在京城迷恋权力和富贵,这真是个大不孝的畜生。
  高拱被喷走的三个月后,1567年八月,郭朴在言官们的猛烈攻击下,心力交瘁,连上三疏乞休。
  朱载垕让内阁商议郭朴的去留。徐阶问李春芳,李春芳说:“徐阁老做主就是。”问陈以勤,陈以勤最近上火,指着嗓子摆手摇头。徐阶最后问张居正,张居正来了脾气:“我今天说句话,明天就会成为高拱(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
  李春芳吃惊地张大了嘴;陈以勤喉咙里咕咕响,手心出汗。想不到,徐阶对这位弟子的忤逆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好,一致通过,允许郭朴致仕。”
  高拱走了,郭朴走了,内阁只剩下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其实,内阁只有一人,就是徐阶。但张居正有一天在内阁中看徐阶,徐阶渐渐变得模糊,随即整个身体透明起来,越来越透明,最后成了空气。
  这是不好的感觉,张居正想,内阁大风暴虽然过去了,但徐阶真的能屹立不倒吗?
  徐阶也去职
  徐阶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干下去,就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到处都传颂着他的美名,连最擅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群都对他赞许有加。除了皇上朱载垕,没人能推倒他。而朱载垕对政事毫无兴趣,只对玩乐有兴趣,所以大权全在内阁,也就全在他徐阶手上。
  但问题恰好出在这里,合格的政治家认为,他对皇上的私人行为负有政治责任。这种特质,使徐阶只能出局,否则,他就不是清明的政治家徐阶。
  朱载垕在做准皇帝时很老实,老实得让他那些讲师误以为他是五百年才出的圣君。但做了皇帝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他喜欢珠宝,一继位就下令户部购买珠宝;他喜欢美女,派出花鸟使满天下地寻找美女;他更喜欢无度的游宴,把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变成个夜市。言官们在徐阶的暗示下纷纷进谏,但无济于事。言官们把话说得像骂街一样,宽厚的朱载垕也只是置之不理。
  徐阶深深忧虑。张居正暗地里倒认为这是好事:徐阶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振兴破败江山。徐阶可能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时间,因为他把全部身心都浪费在和高拱的争斗中。高拱被赶走后,又是郭朴,一年的光阴就这样消逝。当徐阶把精力移到朱载垕身上时,正如有些言官所说的,“玩乐之端一启,日积月累,积重难返”,徐阶要改正朱载垕的私人行为,已无能为力。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劝谏,不停地劝谏。朱载垕要去郊外打猎,徐阶说影响百姓;朱载垕要在紫禁城养野生动物,徐阶说万不可效仿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朱载垕要征天下少女,徐阶说这会冷了天下人的心。
  朱载垕要这样,徐阶非要那样,朱载垕本来就口齿不伶,被徐阶一气,顿时磕磕巴巴:“徐……徐……”
  他身边的太监陈洪凑上来,涎着脸:“阶。”
  朱载垕捶胸顿足,张着嘴巴,像只望月的青蛙:“王……”
  另一名太监也凑上来:“八蛋。”
  朱载垕五官扭曲,紧握双拳在空中挥舞:“徐……他怎……怎么……这样?”
  太监滕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徐阶是伪君子,他对您的私生活如此苛刻,可他的三个儿子在老家锦衣玉食,奢华无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朱载垕也知道这事,如果徐阶不给他找麻烦,他会假装不知道这事。在他看来,徐阶也不容易,把大半生都交付朝廷,功劳苦劳样样都有,家里贪污腐化点没有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做官,不就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一点吗?否则干吗拼死拼活,把青春岁月浪费在书斋里。
  可是,你自己舒坦,却不让别人舒坦,这不是违反圣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教诲吗?朱载垕决心对徐阶表示下不满,给他点颜色瞧瞧。
  从此,徐阶上奏的一切事,朱载垕都不理。他原本就不理,可还话放出来:你看着办。现在,连这句话都没了。徐阶以为朱载垕在耍小性子,但一个多月后,朱载垕仍然如此,徐阶有点毛了。
  他对张居正抱怨说:“皇上不说话,这不是事啊。”
  张居正沉思一会说:“我想,皇上应该是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
  徐阶冷笑:“那群阉竖吗,毫毛而已。”
  张居正又沉思一会儿,正色道:“老师这样说,学生不太赞同。皇上如果英明勤奋,常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接触还好。可当今圣上藏在后宫,身边只有那些宦官,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老师应该和他们处理好关系。”
  徐阶猛地看向张居正,目光凌厉,让张居正浑身打了个冷战。
  “太岳啊,”徐阶语重心长地说:“本朝立国时,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严厉禁止政府官员和太监结交,并用残忍手段限制太监。近二百年来,虽有太监嚣张跋扈,但昙花一现;也有大学士们对宦官献媚,却遗臭万年。他们本是废物利用,我们读圣贤书,学做圣贤,万不可和他们搅到一起。宁身败,不名裂。”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多年来徐阶也是知行合一。不过,张居正突然想到徐阶搞严嵩的事。坊间早有传言,徐阶能搞掉严嵩,就是收买了朱厚熜身边的道士。在他看来,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太监没有区别。可他终究没有说,他隐约地预示到,徐阶以后的失败,也许就败在这上面。
  徐阶不想和太监结交,一是出于道德观念,二是缘于自信。他坚信自己还有力量让朱载垕回归正途。
  其实,朱载垕自继位后就从未在正途上。朱载垕对徐阶态度的转变,引起了言官们的注意。或者说是徐阶让他们有了注意力。他们开始向朱载垕发动进攻,正如一年前向高拱和郭朴发动的进攻一样,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神鬼皆惊。
  朱载垕在那三位太监的指引下,对那些上疏置之不理,反而以守为攻。1568年六月,朱载垕宣布要去北京四大郊野公园的南海子狩猎。言官们群轰,徐阶也上疏恳请朱载垕收回圣命。朱载垕不理,毅然决然地去了南海子。对徐阶而言,这是个重大打击。徐阶对张居正唉声叹气,张居正突然之间发现徐老师苍老了,像是秋季的干荷叶,色苍苍,已耐不住风霜挫。徐阶本来就不年轻,1568年时,他已六十六岁。多年的弹簧生涯,被压,反弹,复位,再被压,再反弹……他的精力已用尽,好运气也已用完。
  不知是试探还是真心,徐阶在一个月后朱载垕回到紫禁城时,提出辞职。
  朱载垕眼前一亮,对三位太监伙伴说:“看啊,徐阶动摇了。”
  三位太监在心里先夸奖朱载垕口齿伶俐了,然后说:“他这种人早去早好,就没有人烦您了。”
  朱载垕用他伟大的头脑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不行。徐老头德高望重,我就这样批准,那群言官……”一提到令人生畏的言官,朱载垕的口吃又犯了,“肯……肯定会……咬。”
  他的确有点小见识,徐阶的辞职信才上,言官们就上疏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他说:“家有老,是个宝。没有了徐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徐阶对张居正苦笑道:“皇上不是真心啊。”
  张居正早看出来了,他希望徐阶到此为止。可不知为什么,几天后,徐阶又上了一道辞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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