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15章


言官们又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
  这种招数,用一次是奇技,用两次是办法,用三次就成了馊主意。徐阶再用第三次,言官们随后跟上。朱载垕恼了:“这……他……”
  孟冲对出下面的话:“把您当小孩子耍啊!”
  陈洪适时跟上:“徐阶真是个狡猾多端的家伙。坊间传说,高拱就是被他活生生轰走的。您的讲师高拱多好的一个人啊,容不进他的眼。”
  滕祥在孟冲背后扯开公鸭嗓子:“皇上您不知道,徐阶对我们几个那是死活看不上。我们可是您身边的人,他都那种态度,对您,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朱载垕被撩拨得激动起来,但他是个宽厚的君主,马上又冷静了。他说:“这……这事不好办,徐……徐阶……”
  他看着陈洪,示意陈洪替他说。陈洪果然是他肚里的蛔虫:“俺们知道您的意思,徐阶在政府威望甚高,就这样允许他辞职,恐怕引起众怒。那咱们就等着,俺们就不相信徐阶是菩萨转世,众生都被他普度了,没有仇人。”
  徐阶当然有仇人,政治家没有仇人,就不是优秀的政治家。徐阶的仇人其实多如牛毛,高拱虽然去职,根基还在,杨博就是一块阵地,只因为徐阶实力太强,这个倒徐阵地不轻易开枪而已。徐阶的三次请辞,朱载垕的态度转变,让倒徐阵地的人看到光明。一个叫张齐的言官义无反顾地蹿上阵地,举起了倒徐的大旗。
  如果不是弹劾徐阶,张齐不会留下名字。可见和大人物扯上关系,无论是拍马屁还是挥拳头,都有巨大收益。当然,张齐不是愣头青,或者说,他背后的主谋不是一般人物,因为弹劾徐阶的奏章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张齐弹劾徐阶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时,大兴土木和搞庞大的道教仪式,徐阶鼎力赞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阶却草拟遗诏,历数其罪过,这是不忠。第二,徐阶和严嵩共事十五年,甚至还递交联姻,严嵩做了那么多坏事,徐阶无一言劝告,也无一次弹劾。而严嵩一败,徐阶上蹿下跳,把严嵩搞得狼狈不堪,这是不义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团兵临滦河,情况危急万分,皇上您亲自选将调兵,要内阁制订作战计划,可当您问徐阶作战计划时,徐阶像个闷葫芦,一个屁都没放出来,这是无能。徐阶不忠不义不信,丧失道德,无能,不配担任首辅。”
  三件事完毕,张齐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锏:“徐阶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阶,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张居正认为,张齐说的都是事实。尤其是第三件事,当时徐阶的确没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几乎对军国大政漠然。这也有原因,1567年整个一年,徐阶在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几个月后又和高拱斗,再和郭朴斗。1568年,他又调转枪头对准皇上的私生活,哪里有时间管理军国大政?
  张齐的弹劾书一上,朱载垕跳了起来,他的三个太监伙伴也跳了起来。这就叫苍天有眼,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徐阶慌忙上疏辩驳。他先辩驳第三件事:“阁臣的职责是票拟,军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没有责任。”再辩第一件事,“我拟先皇遗诏,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后辩第二件,“严嵩败亡和我无关,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张和明断,我后来攻击他,是大义灭亲,以国家为重。”
  说的是很有道理,可朱载垕心里早已下定决心,任凭你辩出花来,我也是块石头。
  言官们集体沉默,因为张齐的弹劾书太有杀伤力,他们找不到反攻的切入点。徐阶无可奈何,上辞职信,朱载垕立即批准。
  十七年大学士,七年首辅,十五年隐忍,搞掉腐蚀江山的怪物严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阁老徐阶,黯然离场。
  和高拱离开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阶情绪平静,心情还不错。他对张居正说:“我走得无牵无挂,知道为什么吗?”
  张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说。徐阶就说:“因为我培养了你,我不会看错,你有肩负重任的能力。将来的世界是你的,国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负我多年来的精心栽培。”
  张居正流下眼泪说:“我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阶又说:“将国家大事托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还是我的知己,将家事托付给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张居正当然知道徐阶的意思,徐老师的三个儿子全是浑蛋,徐家在上海是超级土豪,无尽的繁华,无尽的奢侈,当然还有无人不知的贪赃枉法。这一切,徐阶都托付给张居正。张居正要徐阶不必担心,他会竭尽所能保护徐家,保护徐老师的名声。
  徐阶很欣慰,他知道张居正能做到这点,他也知道,张居正可能会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无论是在国事上,还是在他的家事上!
  隐晦的复仇
  没有了徐阶的内阁,温情脉脉。
  李春芳是老好人,陈以勤少说也少做,张居正厌恶争斗,而且少了徐阶和高拱这两位政治大佬后,也没了争斗。张居正觉得光明来了,徐阶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张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陈六事疏》。
  这是他多年后改革的政治纲领,共有六条。第一条到第四条论政本,他希望朱载垕有主张,有决断,一切行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贯彻到底,有始有终,一切空泛议论要坚决制止。显然,张居正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第五、六两条是论当时国家当务之急:财政和军事。
  沮丧的是,《陈六事疏》和他当年《论时政疏》的命运不相伯仲,朱载垕给的回复漫不经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时务,谋国忠恳,发给各部门。
  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朱载垕的批示就是这类话。内阁在李春芳的领导下毫无生气,没有气魄。皇帝不发话,李春芳就什么都不做。以张居正的眼光来看,无论是李春芳还是陈以勤,都沾沾自喜于雍容进退。内阁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个部门一起而振,有为奋发。加上多年来的纪纲颓坠,法度松弛,空话废话漫天飞舞,在庸人眼中,整个政府已毫无希望了。
  但张居正不是庸人,《陈六事疏》虽未引起巨响,却丝毫没有动摇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他在内阁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们促膝长谈。有识之士渐渐注意到了张居正腔子里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烧,他们欢欣鼓舞,主动向张居正袒露积郁多年的胸怀,恢复了消逝多年的身为臣子本该有的使命感。
  还有人注意到,张居正不但才干卓绝,而且有出类拔萃的政治头脑,比如他和朱载垕身边的几个太监的关系就处理得不错,再比如,他和恩师徐阶的对头高拱的战友、吏部尚书杨博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这是个厉害人物——有人这样说,轻易不搞人,搞人就能把你搞死。有人绝不相信,可1568年最后一个月发生的一件事,让绝不相信这句话的人开始半疑半信。这件事就是辽王朱宪(火节)被废。
  早在1567年,朱载垕刚即位时,就有个叫陈省的御史弹劾朱宪(火节)有不法行径。当时朱载垕正狂热地痴迷人生最低级的肉体享受,徐阶和高拱正在内斗,没有人理会这件事。1568年七月,徐阶离开,一个月后,张居正上《陈六事疏》,再一个月后,又有个叫郜光先的御史弹劾朱宪(火节)有十三大罪。朱载垕发现罪状可畏,于是把郜光先的弹劾书交由内阁讨论。
  李春芳同时问陈以勤和张居正:“如何?”
  陈以勤自徐阶走后,身体健如牛犊,不感冒不发烧也不上火,开口道:“简单,派人去调查一下,真相即可大白。”
  李春芳注目张居正。张居正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我还是避嫌为好。”
  陈以勤点头:“是。”
  李春芳沉默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吻对二人说:“那就这样办吧。”
  被派去的调查员是刑部侍郎洪朝选。洪朝选刚进荆州界,就听说按察副使施笃臣带领五百名士兵把朱宪(火节)的王府包围了。
  施笃臣对风尘仆仆而来的洪朝选说:“朱宪(火节)在王府门前竖起一面写着‘鸣冤之纛’的大旗,这不是造反吗?”
  洪朝选观察了朱宪(火节)的王府情况,嗤笑道:“施大人难免小题大做了,你看他王府里歌舞升平,连把弓箭都没有,这要是造反,那简直侮辱‘造反’这两个字。”
  朱宪(火节)的确没有造反的想法和准备。他的确在江陵没做什么好事,强抢民女,圈地占地,横征暴敛,可造反对他而言,难度太大,他没这个能力。他竖起那面白旗,是因为得知郜光先指控他而激动耍性子罢了。
  洪朝选经过一番调查,回京后上了报告书,书中强调,朱宪(火节)并未谋反,但朱宪(火节)在当地的名声很臭,郜光先的指控不是空穴来风。
  朱载垕命令内阁拟个处理意见,李春芳不敢,他对陈以勤和张居正说:“这是皇家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咱们还是把郜光先的指控书抄一遍,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定夺吧。”
  陈以勤说:“就这么办吧。”
  但谁来办?李春芳和陈以勤都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当仁不让,他说:“这是最低级的录入工作,哪敢劳烦两位阁老?还是我来吧。”
  张居正不是录入员,他把郜光先指控朱宪(火节)的十三罪状进行了精致的、不露痕迹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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